(一)
我名叫春华,与秋实是起一对名字的侍女。
我没有秋实那样忠烈地追随小姐去,但我却得了秋实的好处。
小姐是忠义侯府最后的主子。侯府以前专管金吾卫,年前被江湖人寻了仇,本来只有七十余口的侯府一下子竟被洗劫空了。
而嫁给中郎将秦仲的小姐虽然逃过一劫,但年后身子也不大好了。终于,熬过正月,人也去了。
所以,后来的“中起沐家”说的也不是忠义侯府。
当年的中郎将秦家失了侯府岳家委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侯府在知晓他们必有一难时将我的小弟送来了秦府,所以,我便留在了秦府。
起初,我只是侍候姑爷穿戴的婢女,后来,因为我是我们小姐身边仅剩下的大丫头,故在为小姐丧办时,我也跟在族长夫人身边处理些琐碎的杂事。
其实,当小姐还是秦家主母时,秦家大多数家务都是由我来办的。因着侯府里大多不教导小姐们学习管家,反而是在大丫头里择一学,所以做起这些来,我自然得心应手。
族长夫人年纪挺大了,故而,当她发现了我的才能后,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我放权。
次年三月,在我已大致上接管了秦家的所有家务时,族长夫人安心的去了。
秦府人口不多不少,一百三十口人家,但能当得家的,如今竟也只有姑爷这一脉了。而姑爷这一脉,能为他当家的,如今竟也只有我了。
呜呼哀哉!
仲夏。我这日因庄上来报,说是地里受了虫害而外出了一趟,却不料回府后,方走进外院便下起了雨,我堪堪躲入了廊下。
难得忙里偷闲,便沿着廊庑漫无目的的闲逛。
今日的囧态,却令我想到年初的一件事。
那时的我应该已算得上是秦家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底下的丫头婆子遂在年关起了歪心思,谄媚问我,“春华姑娘可需配几个丫头照料?”
我登时反对,“伺候丫头的丫头,你叫她们如何自处?”
其实我若要人侍候也是很好办的事,只需给她们安排个协理的名头便可。但我拒绝还是因为我习惯了自己操劳自己。
我惯是能操劳的,不然,方十六岁上头,却未嫁人,只在这秦府谋些不关己的事。
唉,亦是报沐家救小弟一命的恩德。
我未多关注,当廊角走过来的那个男子与我同行礼时,我才发现,是秦朗。
秦朗是秦家在秦仲之后最有前途的子弟。四月时继解元后又是状元,连中三元便入了翰林院,做了正六品侍讲。
秦朗这人天生便有一种名士风骨,故而在少阳侯元祁大婚后,秦朗便成了市井中小姐们争相追逐的新对象。
我本想为何会遇到他,但转念又想到今日是休沐日,再看一看此地,也是离家学不远。原是这样。
“秦大人。”我先出言,只为与他擦肩而过。
秦朗却抬了抬掌中的油纸伞,示意我,说道,“某送姑娘回去吧。”
我本欲拒绝的,但转念间,已调笑似的在胸前抱了一拳说了,“那便有劳大人了。”便不得不与他一道了。
接着,我只看见秦朗点了点头,先我一步而行。而我未看见的是他难得眉眼温柔的浅笑。
秦朗此人,难得笑的。便是这时,他单手撑着那把挺大的纯黑面的伞,另一只手抬在我面前,让我小心台阶湿滑,他俊俏的脸上还是淡淡的。他便是个活脱的冷面君子。
伞下小径上,我数次皱眉大步迈过水坑,饶是我身边的他也难不开口问,“姑娘不喜欢下雨?”
我稍微放缓了些步子,分出一些躲水的神思偏头看他,“正是。”
“某可一问姑娘的原因?”
(二)
我曾记得,与我一同伺候过小姐的一小丫头问过我为何喜欢杜若。我只告诉她,我便喜欢了,无缘由,又何如?
并非是我心高气傲,不屑于告诉她。只是,当真是没有原因。
可对于雨,恰巧我正是知道原因的。
“是侯府的规矩。”我淡淡说道。
秦朗忽然顿了一步,故,我便顺势站定。
“大人可知,侯府其实并不富裕?”我平缓地望向秦朗的眼睛,而他却恰好避了开来。
“侯府给我们的配给向来是‘够用’便可。所以,一到下雨,春华若不小心踩湿了鞋子,可便有的受了。”说到最后,我的语气反而轻松起来。
诚然,我也不知为何,竟与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秦朗谈论起这件事。
不过,他的确听懂了。
我十分念旧。
自然,还有其他的我故意透漏的事。
我们之间的绝对安静只维持了不长时间,很快,我便听见了秦朗的声音,只是,他似乎并不想如此便“放我走”。
“某想请问春华姑娘如何看待‘王朝’。”这次,秦朗却将他饱览古赋华章的黑眸转向我,而我,偏过头,微微合上了眼。
极短的一瞬后,我复睁开眼,道,“王朝之下,民必久忧。”
秦朗轻叹一口气,“正是如此。”
遂,我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问道,“大人可是近来仕途不顺?”
他皱眉摇头,“不是...只是...”
“只是,心中转不过弯来。”他欲言又止时,我说道。说话时,我却手中一紧,使掌中那方才一直在的纸筏发出清脆的声响。但我反应过来后,又控制的极好,想来,仅是个书生的秦朗当未听到。
“姑娘有何见解?”秦朗听我仿若闻心一般所说不见奇异神色,反倒是觉得有趣一般问道。
我连忙摆手,“春华所知的都是粗浅道理,如何能入大人的耳呢?”
忽听“哗”一声,雨突然下的更大了。
我见他丝毫没有要动的心思,只得又装作无奈道,“春华没有多余的办法,”因为你我都无可能在繁华盛世叛国起义。
“只是请大人多多努力,站在高处,”不是丞相也要是尚书。
“如此,方能为春华这般的蚁民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弹劾掉几个贪官污吏也罢。
“所以,春华祝大人早日摆脱心障,青云直上。”
自这日后,两年多里我都未曾再见过秦朗,又或许,是我刻意躲着他。而我每每想起这天的事,却总是不自觉抚上鬓角的浅疤。
那日之后的第二日,秦朗被调任为御前行走,半年后,又补了吏部侍郎的缺。又一年光景,吏部尚书因与清辉伯暗中勾结舞弊科考而落马,秦朗便顺利升任了吏部尚书。
两年又五个月,二十一岁的秦朗接替了告老还乡的许相,成为了大衍新相,亦是大衍王朝有史最年轻的丞相。
而我,亦成了家喻户晓的,以奴婢之身,撑起秦家的人。
然,这世上当真无几人知道,从头至尾,我都并非是奴,而是,被选定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