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接到八十六岁老父亲的电话，说要开家庭会议有重要事情宣布。我不禁一怔，各种猜测涌上心头。

      母亲故去四年后，父亲未同子女商量，就自己做主续弦，开启了他的极为短暂的再婚行动。父亲把结婚证放在桌子显眼的位置上，让我们回家都能看见。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他结婚了。父亲的再婚，就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水里，搅乱了家里原有的平静。

      由于事发突然，我们兄妹几个无法从情感上接受这一婚姻事实，认定父亲肯定丧失了理智，背叛了死去的母亲。于是，在那个寒冷的春节到来的时候，选择了逃离，翻过雪山，穿越戈壁，抱团远去舅舅家过年，向父亲的行为示威挑战，来表达极不情愿的反对之意。

      即使如此，父亲却毫不退让，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和意志。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不得不放弃无谓的抵抗。

      最终还是单枪匹马的父亲过关斩将位居了上风。虽然我们都已经另立门户，但是父亲霸道的家长性格却从未改变。兄妹们既无奈又无语，在一起商量的结果也只能是慢慢去适应。

      被父亲领进家门的女人姓孔，没有文化是个文盲，我们称她为孔姨。她与我父亲婚后却很会察颜观色。我们兄妹来看父亲，她从不答腔说话，只是默默地在灶堂里忙碌，端菜上桌格外从容淡定。当饭菜的香味飘来时，父亲自然显得高兴，赶紧让我们入座。

      父亲重新有了伴儿，并且靠自己的争取和努力，从孤独寂寞中解脱了出来，开始过上新的生活。父亲的观念没有陈旧，又有了久违的温馨和舒适，也让我们渐渐明白了他的这种做法值得可取。

      虽然如此，面对孔姨我们还是感到十分的别扭，从情感上无法认可父亲的这桩婚姻。有两三年时间，以抱怨工作忙碌为由，很少回家看望父亲，这几乎成了我们兄妹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其实这样做实质还是一种言不由衷的逃避。时间一长，孔姨多有猜忌，父亲便拿出他的威严，让我们都回家吃饭，培养和孔姨的感情。

      孔姨是个聪明人，对我们几个兄妹的性格拿捏得很准，她先从讨好我妹妹开始，利用上门看我小外甥女的机会，通过聊天拉近彼此的距离。

      没有多久，妹妹便开始做我的工作。也就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们兄妹几人从情感上慢慢开始习惯并接纳了父亲的这位另一半。

      孔姨陪伴我父亲已长达二十多年了，因年龄的差异，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也多有龃龉磕绊。父亲脾气不好，两人吵架激烈时，孔姨常被父亲轰出家门。

      因为不在一起居住，父亲和孔姨之间时而产生的矛盾，谁对谁错，一鳞半爪，根本无法断清。

      父亲说要商量事情，我猜想，难道是父亲的婚姻出了问题？

      随着父亲的年龄增大，我们曾经劝他写一份遗嘱留下，主要内容是交待身后的事情，其中包括病危时是否进医院重症监护室接受抢救等。他从内心不愿面对死亡，发脾气拒绝我们的提意。

      父亲说要商量事情，难道他的这种想法改变了，要当着我们的面立下遗嘱？

      前段时间，社区组织老年人体检，父亲和孔姨都去了。会不会父亲被查出了什么绝症之类的疾病？我只听孔姨说起过她检查出有高血压，血脂升高云云，并没有听说父亲的检查结果。

      要不就是孔姨家子女有什么事？这似乎不可能，父亲仅仅通知我们兄妹开家庭会议，并非涉及到她家里的孩子。

      还有什么事，让父亲这么认真慎重，说要和我们商量。我一夜末合眼，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前几天有沙尘暴肆虐，头顶上飘浮了的尘埃还没有完全散尽。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有小雨。降温让我出门添加了衣物。

      今天又是春分节气，我心里迷信好兆头的念想快速升腾起来，但愿父亲的家庭会议是简单且充满温暖的，并且能够听到令人开心的好消息。我心里在默默祝福。

      我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情轻声敲门，隔门细听房间里的动静。孔姨开门像平常一样和我打招呼，脸部表情并未异样。父亲听到动静，微笑着也从里间走出来，脚步坚实稳当，说话还是那么洪亮有力。俩人的神态都很正常。

      环顾四周，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副迎客上门的样子。我眼里的一切都显得轻松自在，安静如常，原先的狐疑感顿然消失殆尽。

      兄妹们聚齐坐在一起，等待父亲宣布他的重要事情。

      父亲以餐桌当会议桌，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便开始了他的演讲：

      我年纪大了，说走就走了，随时都会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上个星期，我熟悉的好几个老人都离世了。我是个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积蓄，只有一点养老金的余额，对于你们来说是个小钱，这是我的心意，今天分给儿女们。每月都给我发养老金，有饭吃就行了，我保存钱没有用处，存在银行里干啥？如果我身体好没病，以后剩余的钱还可以分给儿女。这些钱和孔姨无关，我也给她分了该她得到的钱。

      原来是这样。我们听完父亲的开场白都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心情自然就松驰下来。

      平时少有联系的兄长已经不做大哥好多年了，虽然已退休却还保留着曾经当过领导的派头，在父亲召集的家庭会议上，不自觉地就当起了主持人，在父亲讲完话后，分别点名安排大家发言。

      孔姨表态说和她无关也没有意见。

      妹妹有些激动，像是做梦，在她眼里父亲自私小气。今天父亲的举动却一反常态，令她非常吃惊，大跌眼镜。她说看到的是父亲的壮举，并问父亲是不是在很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在得到父亲肯定地回答后，她打消了疑虑，接着说，父亲愿意干的事情，她都支持。

      小弟附和妹妹的意见，同意父亲做这件事。

      我说，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尊重老人的意愿。孔姨也已经表态没有意见，我觉的两位老人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不管怎么说，父亲既然决定的事情，就按父亲的意愿办吧！

      大哥最后发言，说了三点：一是没有想到父亲有这个举动，说明父亲比我想像的厉害得多；二是孔姨和父亲生活了二十余年，她也赞成拥护这件事，让我感觉到，我们之间这二十多年来没有白相处；三是今天的这种做法是一种亲情，同时也是一种责任，我们都要铭记在心。感谢父亲，感谢孔姨！虽然我们兄妹平时交往少，但是这种亲情大家都心里清楚。愿我们全家一切都好，愿孔姨和我父亲身体健康！

      父亲起身从内室拿出现金，整齐摆放在桌面上，分成了四份，并亲自交到了我们每个人手上。窗台板上几盆花开得正艳，父亲笑得很灿烂。

      我知道，这是他人生中的一桩大事，办完了，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他的心情也就彻底放松了。

      我内心潮水涌动，令老父亲醒悟而毅然决然选择生前处理身后遗留问题的举动，需要勇气，确实不可思议。他不和我们商量就坚决做了，展现的是一个普通人的伟大，表达出来的却是对待人生的态度。

      我眼里父亲的形象刹那间高大起来。父亲意想不到的做法实在对我触动太大，令我热血沸腾，感慨万分。我双手接过来的不是钱而是父亲那沉甸甸的精神重荷，是无价之宝。

      为了记录这件事，我专门打开手机全程跟踪录音。父亲为其儿女发钱的场面持久且感动人，我拍摄了这个瞬间。我想，这些音视资料作为家庭档案弥足珍贵，可以给予后人为人处世的道理和有关人生亲情的价值力量。

      希望我们的孩子们能够从中有所感悟和启迪。也希望我们兄妹在父亲的有生之年能够多去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