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生不是个葛朗台

当一根灯草被掐灭,另一根灯草就烧的愈加旺盛了,最终油也是会烧完的,而且是被剩下的那根灯草烧完的。

       从学生时代第一次听到严监生这个人物的时候,就是跟随者吝啬这样一个明面上是贬义的形容词。而且,他往往与葛朗台老头一起出现在语文的试题或者习题当中,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深深的印象,那就是,严监生也是一个可笑又可恨的形象。

       一个到死了还不忘计较灯油的用量的人,在生活中究竟能够大度到哪里去呢?然后,有一阵子,其实就在心里有这么一种想法,或许严监生代表着中国的某一个阶级。

       这个阶级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在社会中凭借某种机会获得了财富,但是成长环境却是因贫困或者其他原因而极缺乏安全感的,他们需要通过对财富的不断堆积来完成对自身的保护。他们的欲望就是利用财富堆积,来避免一切来自外界的可能的侵犯。哪怕这种侵犯是来自于路人的目光的,他们甚至受不了一个路人的斜眼。

       而身后堆积如山的财富,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实的安全保障,他们的生活不会再跌入一个暗淡的谷底。他们在价值理念上,将黄白之物定义为至高无上的尺度。人生的运行都在以这个价值尺度为标杆的前提下,同时也谨小慎微。毕竟他们缺乏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这样一个形象,可以认为是小农经济和封建官吏选拔制度共同交织的情况下形成的。他们被一个沉重的传统制度枷锁禁锢住,无法真正地成为完全意义成功的人物。

       可以这样去看,在传统价值体系中,有士农工商之分阶。这样的观念之中,因商发家的人虽然有钱,但是缺乏社会地位,所以他们必须用金钱去换取向士阶层靠近的机会,这让儒商这样一个享负盛名的群体出现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了必然。而农工两个阶层尽管在身份上看上去并没有在底层,但是必须要清楚,他们尽管身份处于中层,但是他们并没有任何权利,所以和底层的商人是无异的。与此同时,与商人相比,他们又是缺乏财富的,他们无力用财富去直接向士过渡。对于农工这二者来说,科举无疑是最佳的途径。

       农工商三者,无论从什么样的途径,他们的愿望都是向士靠近的。也就是说,他们都会向官吏选拔系统靠近,以换取社会身份上的提升。

       谈到这里,我们可以来看严监生的身份。小说在第五回中清楚的提到,“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子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我们很明了地知道,首先他有个监生的身份,再者家财十万。这样一个身份和财富积累,从常理来断,完全不会是一个胆小吝啬的人。

       严老二至少是士阶层,因为有监生身份,又有十多万银子,是富庶人家。但是为什么严老二会成为一个中国小说形象中的吝啬形象典型呢?

       接下来小说中提到的,或许可以给出解释。同样是第五回,严监生在与王家二舅的对话中说到,“家兄寸土也无”,而严老大在前文中就可以知道,也有着贡生的身份,是考出来的贡生!

       一个实实在在的贡生,显然是士阶层中的一员,但是这样的身份却不能换得财富。在明王朝的官僚体系中,踏上仕途和积攒财富之间还有着极远的距离。

       那么,严监生家财十万是如何得到的。一个能凭借监生身份积攒十万银子的人,是不可能对着衙吏表现出胆小怕事的一面的,更何况,监生根本没有多大可能去从官场中获得十万银子。所以,这个监生身份就需要联系到官僚选拔的另外一项机制,就是“捐”。不仅是这里可以看得,还有严老二与二为舅爷行“状元令”时,舅爷戏说的“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这里是一处暗喻。此时舅爷仍未去赶考,显然不是讽的严监生未中过状元,而是更深的,未中过举,甚至未进过学。所以,严老二显然是先有的财富,后捐的监生,所以文中只字未提严监生的师从宗师。如果一个监生有师从,依照小说中的习惯,或者说明时那些士人的习惯,在介绍时必然会提及师从,这是必要的尊敬,以及对一个士人的背景进行了解的习惯。更何况,严监生在病中的时候还交代过二位舅爷,“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

       很显然,严监生是捐出来的身份。他的监生与严老大的贡生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捐来的监生并不能让严老二能够有多少底气。但是,他们二人是兄弟,这样的对比本来是没有意义的,孝悌之道是古来所重,这好像不能成为“严监生”形象构成的缘由。

       但是,前面提到了,“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子里住。”吴敬梓先生在写这一句时,分明要点出兄弟二人不和的状况。既然二人不和,那么身份上的差异也就有可能影响到严监生这个人的行为了。对身份地位的顾忌,胆小是可以理解的。

       他无法在仕途上超越长兄,只好凭借财富堆积,来获得优越感和安全感。但是直到这里,依旧无法让严监生成为一个合理的吝啬鬼,顶多能说是个怕事儿的人,为了保全自身而胆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厌弃。

       那么这个吝啬鬼的吝啬又是为何呢?

       第五回严监生与二位舅爷饮酒中写道,“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这是严监生亲口道出的情况,一个身家十万的人,却舍不得买一斤猪肉,好像是过于吝啬了。

       但是这样一段话,却并不能真正证明严监生的吝啬。因为,这样一段话是掺杂在谈论严贡生的话里的。整段话里,是在与王家二位舅爷谈论严贡生的浪费不堪,从场景中去看,完全可以认为是严监生用夸大的话去责难严贡生的浪费。

       如果这句话里面也触及到了实际情况,或者说,真是有这样的情况,那么我们确实可以认为严监生是吝啬的,或者说好听点儿,是节俭的。但是,这样的严监生是不能够做出临死前因为两缕灯草而不肯闭眼的行为的。

       因为我们可以看到,接下来王夫人病重甚至逝去时的描述。这之间,严监生可谓是用尽了心思,换了又换的良医,不曾停短的人参等珍药,葬礼又是风光大葬,且痛痛哭了一场。这里应该是真切的情感的。

       严监生并非那种吝啬到断绝了人情的人。

       一个不曾断绝人情的人,在临死前怎么可能去惦记灯草灯油而不管家人呢?

       我们可以看此时房间中的人,有赵氏,有大房的五个儿子,以及诸多家人。这里的家人和侄儿都是虎视眈眈的,除了一个赵氏几乎是没有可以信任的人的。

       前面严监生在谈到侄儿的时候说,“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而那大嫂却是“糊涂人”。

       而剩下的家人,作者没有详写,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同宗里交集不近的人。那么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心态处于那个场景中是需要斟酌的。所以,此时严监生似乎不能直截了当地将身后事交代出去。

       所以他举起二根手指。

       赵氏在文中一直是一个尽心的人,无论在王夫人身边还是在严监生身边都是这么一个形象。是可以信任,同时也是知晓严监生的人。她在前边道了一个理儿,夫人去了,要是监生再续,恐怕后娘不如亲娘。即便读到这里时,赵氏的心理或许存有一点,但是暂且不论,只说这话里的道理却是真的,一个孩子由后娘管着终究是不放心的。

       而一个家,家主人去了,该怎么办?严监生就表示过这样的担心,“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哪个?”这时他依然活着,就有这样的疑虑,何况死了。

       这二根手指,在这个时候不是那么简单的吝啬,而是在交代什么。

       我想做这样一个描述,当一根灯草被掐灭,另一根灯草就烧的愈加旺盛了,最终油也是会烧完的,而且是被剩下的那根灯草烧完的。



      看官,你觉得严监生在交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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