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铁门打开时,丁默三一脚迈出去,站在阳光下,狠狠地吸了口气。
一年零一百四十八天。
无罪释放,但这事没完。待门关上,他回头冲着门吐了口痰,差不多用尽了一身的力气。
丁默三打开家门时,一股发霉的潮味扑了过来,晃了晃头钻了进去。按了下开关,没亮,看来灯缺钱。屋子是个公寓间,向阴,一处小窗透进来的光被吞噬掉,整个空间昏暗混浊。他打量一番,还是那个记忆中的小窝,摆设都在,只是有点乱,有些还被人挪了地儿,看来警察把这翻个底朝天。
他把包扔桌子上,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震起一片灰尘,在昏黄的光中放纵地旋转着。一年多的牢内生活,似乎整个躯体的神经都呆钝,隐约感觉自己坐到了什么,抬一下屁股顺手一摸,掏出来一个避孕套。他拎着它在眼前晃了晃,轻轻一弹,避孕套划出一道弧线穿越了半个房间,撞到了床头柜上的相架,它翻了下来,镜面折射着微弱的阳光,瞬间整个屋子凌乱地晃起来。
丁默三惊了一下,快速地过去捡起了相架,用手细细地擦了擦,兰铃儿正看着他,那一脸灿烂的笑。
01
1999年9月30日。
圣大广场。
丁默三摆弄着诺基亚7100,这是他人生的第一部手机。国家赔偿款共计一万一千零二十一块元三毛七分,他搞不清谁算出来的数。这不重要,有钱,先给自己换了身衣服,买了部手机。记得几年前,有钱人都举个大砖头手机,走在街上指手画脚哇哇乱叫,那派头能把红灯吓绿了。没想到发展这么快,现在手机都做得这么小了。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空空如也,他没有可存的电话号。这一刻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有多孤单。
两年前,这还是个工地,紧挨着当时最繁华的银辉商厦。那天是1997年9月30日下午两点,对,没错,他记得清楚,就是那年的今天,兰铃儿呼他,让他陪着她去圣大广场售楼处。
兰铃儿是官二代,她爸是某银行的行长,他哥们儿娄军山的女朋友。老娄是他唯一的哥们,活了二十多年,就处下了这么一个朋友,应是精华了。老娄有些书生气,但为人还算仗义,智商绝对够用,就是有个毛病,穷,人穷嘛,眼神里就少了那么点自信,也正如此,他的眼神总让人捉摸不定。记得上大学时,还是自己先认识兰钤儿的,结果让这小子扭了瓜。老娄混得不错,被公司派驻到南方工作,聚少离多。
兰铃儿来接他时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白色的。那年代,有辆两轮的雅马哈125都拉风,何况轿车。看到后座上放个皮包,丁默三好奇地扭头打量。兰铃儿笑着说有啥好瞅的,没见过这么多钱啊。
丁默三盯得眼睛有点直:一皮包钱?我去,这辈子,我要能有这么多钱,死了也值了。
就你那点出息,这一皮包够你死两次了。
这么多钱就这么放着,不怕人抢?
一个皮包,谁会想到里面是钱?现在的小偷都爱撬后备箱,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好吧,我没见过世面。
兰铃儿说她看中了圣大广场里面的两个商铺,今天去交钱。计划着广场开业弄个代理卖品牌男装。
圣大广场,丁默三知道,他们有个女同学叫李微,在那财务部工作,是个大美女,妖性。据他所知那个李微还和老娄偷偷地好过几天,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分了,他也懒得打听那闲事。
那我是不是天天有新衣服穿了?
你?当然啦,你愿意,让你天天穿成新郎。再说这么好的身材,往大街上一溜,绝对拉风,就当给我打广告吧。
02
聚光灯照得丁默三肉疼,看着前面的两个警察晃来晃去,他闭上了眼。差不多24个小时了吧,听说过,熬过24小时,他们没证据就得放人。他决定拒绝回答问题,任凭那两个警察咆哮。
警察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一合眼就扒拉他。
坐在兰铃儿车里副驾驶的男人是不是你?
是。
你们是不是两点半进的银辉商厦地下停车场?
是吧。
那就对了,老实交待,兰铃儿在哪?
我内急,车停那就跑去卫生间了,和她说好在商场入口等,我到那没看着她人,我以为她自己去了。
去哪?
丁默三停顿了一下:她说马上天冷了,要买换季的衣服。
车呢,车让你藏哪了?
我不知道,在商场里没找到她,回到停车场,车没了,我以为她自己走了。我回到商场找个投币电话,给她打了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你们可以查通话记录。
打电话是几点?
大约三点多吧。
然后你就开着车跑了,是不是?
丁默三非常清晰地记得,他回到停车场时,车不见了。他再次闭上眼,拒绝回答。
装死,是不,你说不说?
刘队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盯着眼前的丁默三显得无计可施。也算老刑侦了,在街面上混的刺头都让他弄服多少个,这个小子嘴严啊。要不是边上的警察一再提醒他, 他真想冲过去揍丁默三,打到招供为止。忍了忍,他翻了一下材料,两点,两个人传呼机联系,这个有传呼机记录证明,两点半兰铃儿的车进了银辉商厦,副驾驶坐着一个男的,穿灰色夹克,停车场的收费员李师傅证明。
你当天穿的是不是这件三风牌灰色的夹克?
是。
在哪买的?
记不得了。
丁默三睡着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他太困了,他只是强咬着牙不停地告诉自己,过了24小时,他就可以出去。
渐渐地他听不清两个警察在问什么,他们的脸也模糊起来。
03
兰铃儿消失了。
老娄扯着丁默三的衣领就是一耳雷子,他踉蹡着倒退了几步,还没等站稳,老娄的拳头又挥了过来。
丁默三并没有躲,也未还手,任他发泄着。
老娄打得累了,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丁默三一屁股坐在老娄边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老娄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你压根不爱兰铃儿 ,我们兄弟到此为止吧。
说完,丁默三抹了抹嘴角的血起身离去。
老娄嘴里叨着烟,烧了一会居然灭了,他气得一口吐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几下。
丁默三还未走到家,又被警车截住。
二进宫,仍然是那两个警察。
你和兰铃儿是什么关系?
同学。
仅仅是同学?那床头摆着她的照片?
我暗恋她总可以吧。暗恋有罪吗?
你女朋友是谁?
我没有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家里放那么多BY套?
大哥,都是成年人,理解一下可以不?
兰铃儿是不是长发?
是。
我们在你房间里发现数根女性的长发,是不是她的?
可能吧,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穿灰色的夹克?
是。
大约不到三点,停车场内兰铃儿车斜对面,正好有一对夫妻坐在车里,看见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个黑色皮包离开,是不是你?
我不知道,我说了,我内急,完事我直接进商场找她去了。
皮包里装的什么?
我,我不知道。
停车场收费员李师傅说大约下午四点半看到兰铃儿的车开出去,司机是个男人,给他比对过照片了,开车的是穿灰衣服的男人!
停车场那么暗,他怎么能看清什么色?搞没搞错?
兰铃儿有男朋友?
有,娄军山,不过,现在南方。
我们查到了兰铃儿当天下午两点十分的通话记录,有娄军山打进来的电话,未查到你打过的电话。
我没打通啊,没有正常吧。
据兰铃儿父母讲,你在大学追求过她,现在还一直打她的歪主意。
小孩子的事大人管得着吗?
04
丁默三被刑拘了,涉嫌强奸杀人。
理由嘛,超级简单,他上学就追求过兰铃儿,结果让娄军山截胡了,他不死心,动了色胆。在车里作案,她反抗就直接杀了她。
嗯,一切都很合理。
他没杀人,他不知道车在哪,他也不知道兰铃儿在哪。他都记不得被提审了多少次,他不服。
本来他是嫌疑重犯,住小号的,恰好遇上严打,比他重的太多了,他根本排不上,只能跟着去大通铺。
在号里面,最低等的犯人就是强奸犯,挨打是少不了的。最没人敢惹的就是杀人犯。号里的二肥听说他正是银辉商厦少女失踪案的凶手,整天围着他转。这小子下手太黑了,难不成给碎尸了?
二肥是惯偷,当天他也在银辉商厦溜达,还特意跑到停车场转转, 这个停车场挨着商场又临近火车站,进出车不少。能开得起车的人都是有钱的主儿,进来就是找作案目标来的。
丁默三问他得手没有。他说太倒霉,本来盯着一女的,长的蛮漂亮,穿着也讲究,开着白色的桑塔纳,嘎嘎新,那派头,足!这一定是有钱的主儿啊。那女的刚下车就接个电话,跑出去了,没跟上。
没去车那转转?
咱是偷,手艺活,砸车偷东西,太粗鲁,丢面儿。
丁默三问他怎么进来的?
二肥骂着说别提了,偷到派出所长他妈身上了。咱这片的头儿给大家开会,谁拿的痛快认领,不然大家都没饭吃。不过没啥事,他这就一拘留,十五天就出去了,你这要是洗不白,兄弟,下辈子见吧。
要说在号里交下个朋友,也就是二肥了,可惜他只呆了十多天就走了。临走他告诉丁默三,想起哥们去找他,火车站、商场这片就是他们地盘,亲戚朋友丢点啥东西,知会一声,原物奉还。但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里面可不行,那不是他们的地儿。
丁默三笑了,这小子,没啥心眼儿,交了值。
一审判决下来,定了死刑。
老娄来看了他一次,他和兰铃儿爸妈见过了,他们是不会放过丁默三这个QJ杀人犯的,认了吧。
咱们是铁哥们儿,你信我会杀兰铃儿?
刘队找我了解过情况,我知道你爱她,你这个人,得不到就毁了她。
丁默三不再搭理他,他决定上诉。二审维持原判,只待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秋后问斩。
没有尸体,没有案发现场,找不到车辆,就定罪了?荒唐,高法退回责令重审。
高法定了调,基层法院也不敢胡来,无罪释放。
转眼一年多,丁默三终于狂出了一口气。
05
刘队摔了杯子。刑警队丢了大脸,他过手的罪犯还没有反扑的。丁默三无罪释放,那他们就是办错了案。处分是少不了的。他从警二十五年,穿警服那天起就想着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可这个案子,他办的昧良心。局长天天催他,人家死者父母都认定了就是那个丁默三,动机很明显,不能因为他嘴硬就放过他。
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糊涂案的黑锅他是背定了。
一定是哪个细节漏掉了,刘队独自一人来到银辉商厦停车场。
收费员是个陌生面孔,没见过,李师傅呢?
管理人员告诉他都走一年多了,他在岗丢了几台车了,报警也没找着,让部长骂了好几次,他就辞职不干了,听说回安山农村老家了。
刘队亮了下证件进了停车场。两年时光,经济发展的很快,停车场的车明显多了起来,面积似乎比以前大了一倍。正巧遇见个工作人员,一打听才知道,银辉商厦和圣大广场地下停车场打通连成了一片,现在三个进出口,银辉一个,圣大一个,火车站一个。刘队犹豫了一下,走向了圣大的位置。
这两片是连在一起的,当年是通的吗?正寻思着,他看到了丁默三。
两个人四目相对片刻,丁默三说,哟,刘队,抓凶手来啦?这回可瞅准点,别再冤枉好人。
刘队打量一眼他,一身黑色的西装,深红色的领带,手中握着个手机。
呀,你小子发了,不会是兰铃儿的遗物吧。
没劲,堂堂的刑警队长这点心胸都没有。
说完,丁默三转身要走。
刘队喊了一嗓子,把电话号码给我留个,以后抓你方便。
丁默三笑了,那就互留一下吧,没准以后一起喝点。
他也是来找找线索,一个灰衣人拿走了皮包,会是谁?对,自己是穿的灰色衣服,拿走皮包的人也穿灰色衣服,有点意思。对啊,李微在这工作,兰铃儿买的是圣大的商铺,她会不会知道?得找她去问问。
这事完全超出丁默三的思考范围,李微辞职了,差不多两年了。她的同事告诉丁默三,听说她在南方有个男朋友,混的不错,她跟了过去。
出来时他一直低着头,以他了解的李微,除了对老娄的疯狂追求,似乎也有些别的男性朋友,关系如何倒不清楚。
正寻思着,后面来了一嗓子:你小子,站住。
丁默三本能地心紧了一下,这两年的折腾,让他有了天生的警觉,回头一看,是二肥。
他打量着丁默三说,混得不错啊,西装革履,还拿上了手机,牛啊。
他边说边流了一嘴口水。
06
刘队在黑板上画着人物关系图,在灰衣服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突然来一句,去给我查查三风牌男装有几家店,有没有兰铃儿购买记录。
安排的人刚走,一个手下耷拉个脑袋过来说,案发当天兰铃儿共收到七个电话,一个是娄军山手机打过来的,已经确认,还有她父亲、同学等,下午还有另外一个单子,是个固定电话,查过了,是银辉商厦里的投币电话,通话时间差不多四分钟。
当年让你查通话记录,怎么又变出来一个?你吃屎啊。
手下一脸的委屈,本来移动公司送来一个证明,打印时卡了纸,没打出来,漏记了。
刘队很恼火,丁默三说他用银辉商厦里的投币电话没打通,看来,他是说了鬼话。刘队心里想着,如果真没打通,那就还有第三者。
商场那边传来话,兰铃儿正是在银辉商厦三风专卖店买的夹克,刷的银联卡,有记录。当时的售货员还在,她印象很深,因为一次买了两件,同号,一灰一黑。
手下说现场查过丁默三家,只有一件灰色同款,而且案发当天穿在身上。
又有手下传来消息,经核实圣大广场和银辉商厦是同一商人投资,当时设计方案就将两个楼紧挨着便于互联互通,地下停车场预留了接口,地面建筑顶层也有连廊可以进入。当天因为圣大工地检修停电一天,故施工现场没人。
兰铃儿买了两件同款的衣服,丁默三只有一件,难道还送娄军山一件?有这可能,毕竟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不明不白。停车场收费员李师傅说开车出去的男人穿的是灰色的衣服,没准他真的看花了眼,是黑色的。
把娄军山列为重点嫌疑人,和丁默三画上了等号。大家分头行动,查他的底细。根据反馈的信息表明娄军山的身高体重和丁默三差不多,重点是他在南方定居结婚了,老婆叫李薇,他们同为大学同学。女朋友刚失踪,他就结婚了?
这李薇什么来头?
据说她原来是圣大广场财务部的会计,后来辞职去了南方,和娄军山在一起,娄军山还给她安排了工作。
什么时候辞职的?
从圣大人事部那了解到,时间应在兰铃儿失踪后。
刘队在黑板上狠狠地画了个圈,把娄军山圈在里面。
在他眼皮底下,丢了一个大美女还丢了一辆车,两年多没找到,他还真不信这邪了。当年光把心思放在丁默三身上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居然让他无视了。
07
丁默三告诉二肥,如果能帮着找到当年停车场里那辆白色桑塔纳,给他分五万。那车里装了很多钱,钱一定和车在一起。
好家伙,五万块钱,一九九九年月工资也就千把块钱,五万差不多得偷好几年。二肥立马来了精神头,哥们放心,他这方面关系广,说不定能打听出个啥来。
两个人一起喝了酒,二肥有点多,露了个底。案发那天在银辉商厦一楼遇到一个女的,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用投币电话打了个电话,电话内容是那女的写好的,他照着念就成:你爸当行长,贪了那么多钱,如果不拿点钱消灾就举报之类的。反正有钱赚,打完就走,谁认识谁,他就从了。那个女人戴了墨镜和口罩,也看不清样子,盯着他打完又给他一百。
丁默三想起当初认识他时,他曾说过在停车场里见过白色桑塔纳,还有打电话的人。见过和在商场里打电话时间上冲突,或者是他真的见过,那打电话的就是不是他,或者是他听道上的兄弟吹的。他们都是团伙做案,这个他倒明白,只是哪句是真的?
他并没有揭穿,这次的话倒更像实话,让他想起了李薇和娄军山。
二肥,跟我去趟南方敢不敢?事成之后五万。
不看哥们看钱,妥了!
两个人第二天就匆匆出发。
见着娄军山时,李薇也在,看她那微挺的肚子,估计也有几个月了。
丁默三没给好脸色:小日子过的不错,一皮包钱够你花半辈子了吧。
老娄铁青着脸:我们不是哥们了,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想不操心,可兰铃儿不答应。从车里拿走皮包的人就是你!我不难为你,把皮包和里面的东西原原本本的交给我,我不会告发你。
什么皮包?胡说八道。
两个人僵持着,刘队出现了。能遇见丁默三,他也觉得意外,这小子一定留了一手,居然跑在他前面。
丁默三倒是显得自然,我干啥来的?替刘队抓凶手啊。当然,皮包的事,他没提。
娄军山和李薇都被带回了北方。
李薇很恐惧,还没等问话就招了他们俩拿了四十万的事。
原来李薇在财务部了解到兰铃儿那天要来预交部分商铺款,事先还打了招呼,她交现金。
李薇把这个事告诉了娄军山。他们分析兰铃儿会开车来交款,车停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那天按设计的套路,娄军山在停车场入口观察车进来的时间,通知李薇,她在商场随便找个人用投币电话给兰铃儿打电话,威胁她,把她支开,方便娄军山到车里找钱。
刘队非常不解,娄军山不正是兰铃儿男朋友吗?他动这心思说不过去啊,动机全无。
娄军山绝对没有丁默三有钢儿,他没顶到24小时就招了。他出生在农村,兰铃儿父母压根没瞧得起他,不止一次单独找他,让他远离兰铃儿。虽说他和兰铃儿没挑明了说,但彼此早清楚,没有什么善终。那天知道兰铃儿要带笔现金到圣大广场,他就开始算计如何弄到手,找个理由回总公司汇报工作,连夜回来。当天他还故意打个电话,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那台车,他有把钥匙,为了制造假象,他取钱后故意把门虚掩,并没有锁上。
兰铃儿在哪?车在哪?
我不知道。我只拿了钱,我真的不知道。
08
刘队陷入了沉思,有证人证明有个男人从车里拎着皮包离开,这应就是娄军山,开车离开停车场的应是黑衣服,而不是灰色,两者接近。有动机,有动作,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娄军山,可尸体在哪?车在哪?再说,他为什么要先把钱拿走再开车呢?
凭空消失。
丁默三又被请进了刑警队,这次算客气,只是对比一下那件三风男装,一灰一黑,一模一样。说完衣服的事刘队单刀直入,问他当初为什么不交待钱的事?他咬定了不知道钱的事。
他和娄军山嘴里都有点苦,兰铃儿到底喜欢哪个?或许她就是游戏人生,两个都不肯松手。
娄军山并不认罪,他无非是想弄笔钱,不然感觉这么多年太亏。后来,法院判定他盗窃罪成立。李薇属于从犯,因怀孕监外执行,二审又改成缓刑。至于钱嘛,买房买车,霍霍的差不多了。
车在哪?人在哪?没了着落。
这个案子终是不了了之。
丁默三够哥们,说的没错,钱是有,没弄到手,只能认栽。二肥认定了这个兄弟。一来二去,两个人合伙做起了二手车的生意,也算改邪归正。
时间不禁数,一晃已是2002年。两兄弟喝点小酒,捣腾个二手车,除了没老婆,日子也算滋润。
刘队老了,让出了领导岗位,弄个闲职,可他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没事就溜达到圣大广场。这里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人来车往。他站在大街对面,看着圣大广场和银辉商厦顶楼的连廊发呆,当年圣大广场正在施工,主体已经建完,事后他的手下也曾进去查看了一番,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可以通过连廊从圣大广场进入银辉商厦的顶层?或者反之,当年是不是漏了这个细节?
想到这里,刘队找到了圣大广场的保安部,亮了身份,提出要到楼顶查看。
楼顶主要装置是冷却塔,风机,水箱等辅助设施。刘队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又扭头看了看和它一平的银辉商厦,差不多都是些类似的设施。
从这边能过去?刘队指了指对面问。
能从连廊过去,我们保安部是一个,两边都管着,都走过,没什么特别的。
刘队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过去,六年了,如果有,早发现了。
临离开时,刘队回头看了看那两座大楼,总感觉哪里不对。
09
娄军山迈出监狱大门时,接他的不是李薇,是丁默三。
他心脏抽地紧一下,短短几年,整个世界都变了。进去之前,他在央企驻南方办事处混得风声水起,马上要提副主任,娶了心怡的女同学,眼看着就要有个儿子。而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还在里面时,李薇和他办了离婚手续,至于孩子嘛,据说出生就夭折了,也好,免得他有个罪人的父亲。
丁默三带着二肥请娄军山喝酒。52度的大老散,一个人弄上半斤,情绪也就乱了。丁默三认定了老娄是凶手,以他对老娄的了解,哪哪都好,就是贪婪,对钱那种渴望如饥饿的狼。
为了李美女,为了钱,杀了兰铃儿,那是死罪,谁会那么蠢。而今连生存都成了问题,娄军山自嘲,以为自己的人生规划得完美,却如此不堪。
怎么说曾经也是兄弟,丁默三还算义气,不嫌弃先跟着他弄二手车混口吃的,等有合适机会了再说。
你是凶手?
你才是凶手?
这是两个人斗嘴的口头语。偶尔,两个人也会研讨一番,毕竟 ,这是他们的心结。
如果在那种环境下,你杀人会把尸体藏在哪?开车拉走?藏在下水道?或是楼里哪个角落?两处建筑,一个在建,一个营业,都是人来人往,时机也是问题……
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没什么生意,三个人正在侃大山,突然刘队来了电话,让丁默三马上到银辉商厦保安部。虽说刘队不是头了,可都栽在他手里过,敬畏是难免的,三个人提心吊胆地去了。
兰铃儿找到了。
银辉商厦通风系统不知何因炸机。更换楼顶上的风机和风道装置的施工人员午休时好奇撞开了一扇小门,看到了一具干尸。
那是个死角,有个小屋,还不及一人高,据说当时设计的是配电箱室,不知何故没用,就一直锁着。正常察看风口通道,如果不特意走过去,也是目不能及的。法医现场给了简单的介绍,女,衣不整,边有一拉开的拎包,多年没腐烂而成为干尸主因是死亡时间正是秋季,干燥,加之在楼顶,通风良好。
刘队叫丁默三到现场让他辨认,当然他藏个心眼,如果丁默三是凶手,突然看到兰铃儿的干尸一定会有异样的表现。他没想到的是,他心中的两个嫌疑人一起来了,省得他费心了。
丁默三泪奔了出来,虽说已是面目全非,衣服XXXXX,XXXXXXXXXX,XXX,但依着轮廓也认得出,这正是兰铃儿,在银辉商厦的楼顶上整整六年。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前跪下来想去抱抱,被警察挡住。娄军山默默地站在那,表情凝重,眼里隐着泪,却倔强地没挤出来。
刘队一直站在角落,死死地盯着他们俩人。一个隐忍,一个夸张,但倒是显得自然。清理现场后,两个人跟着进了刑警队,又是一番问话,也没什么为难的地方。
回到住处,天已黑了下来,两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你干的?
你干的!
10
刑警队是没闲功夫斗嘴,六年的案子,突然有了新发现,绷紧了神经忙起来。
综合法医及现场勘察形成了最终的报告:女,身高155厘米,体重约45公斤,死因为颈部窒息,死亡前应受到性侵,包内物品仅剩下口红化妆镜等,其它遗失未知,发现处为藏尸地,非作案现场,时间约六年......
娄军山是兰铃儿男朋友,虽说在现场,却是奔着钱来的,换句话说,两个人应有过性行为,不至于强迫。这个丁默三属于吃不着葡萄嘴里还酸的主儿,有动机,但在这种地方,除非他对现场环境很熟悉,否则很难作案后藏尸到银辉商厦楼顶的隐蔽处。那个停车场管理员李师傅,一是年纪问题,再者岗位原因,也不可能长时间脱岗。分析一圈,对这两楼结构最熟悉的应是圣大广场的施工人员。
重点排查!
工程已完工多年,再说农民工流动性太大,据了解当时在现场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加农民工等约八百多人,排查也非易事。
据火车站边上胡同里的小旅馆老板娘讲,当年,她在这附近开的是家录相厅。那天晚上工地的农民工来看录相的特别多,说是第二天工地电路检修,停工,所以跑来看个通宵。后半夜,他们起哄非要看点刺激的,我就给他们放了一个带色的。第二天早上散场时,两个民工没走,问她能不能给介绍个小姐。看那两个人就是晚上闹得最欢的人,她没敢给找,给哄走了。两个人操着山北的口音,一个二十多,一个四十多,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个年少的叫年老的叔。
有了这个线索,刑警队顺藤摸瓜,很快锁定了嫌疑人张柱子。
张柱子招了,那夜看了录相,第二天欲火中烧,和侄子张光溜达一圈进了工地,那地方和银辉商厦地下停车场相连的地方用围栏挡着,两个人穿到停车场,正好看见一个女孩子站在拐角处打电话,一看四下无人,两个人就把她捊了过来,抱到了圣大广场的工地。张柱子发泄完交给了张光,自己就先走了。
刑警队抓到张光时,他顿时就跪了。招供的前半段基本上和他叔一模一样,到了圣大广场工地成了两个人一起发泄,然后掏光了包里几百块钱,扔下那女孩子就跑了。
情节出入太大,刘队亲自再审了张光,基本上还是这套话。刘队回头再审张柱子,问他拿包里的东西没。张柱子明显一愣,包?什么包?
让他们二人辨认照片里的人是不是当天的女孩子,两个人端详片刻各自说了可能是吧,当时就想着那事了,急急忙慌的,也管不了那么多。刘队特意从物证那取来了那个包,让他们辨认,张光承认就是这个包,而张柱子表示对包没多大印象。
两个人有一句话高度相似:这个人死了?
刘队陷入了沉思,总有一个人说了假话,看来得用些手段了。
11
在审讯室呆了一天一夜,张柱子抗不住了。刘队问他是不是那个完事后把女孩子杀了,然后通过连廊藏在了银辉商厦的楼顶。
张柱子恍忽间招供说两个人发泄完,那女孩子乱喊,一着急,他就伸手用安全帽砸了那女孩子,又给了几拳头。当时张光翻了包,掏出了包里的钱,慌张地问他怎么办,他让侄子先跑。他拖着那女孩子到圣大的顶楼,通过正在修建的连廊扔到了银辉商厦的楼顶。
具体位置?
太慌张了,真记不清了。
再审张光时,这小子死不肯承认。
从作案动机、对现场环境的熟悉,还有那天录相小片的刺激,可以定了。队里的人说兰铃儿是窒息而死,但张柱子说是砸,明显不符合。刘队认为,当时只是打晕,两个人在抬她到楼顶的过程中有拖拽,在这过程中勒住脖子造成窒息是可能的。大家默不作声,何况这个张光不承认,张柱子又说是自己弄到楼顶的,出入太大。
有人提出来张柱子并没有招供藏尸在那个小房子里,这是个大问题。再说兰铃儿只有45公斤,以他们农民工扛水泥的力气,一个人应是很轻松,可能真的是一个人作案。
局里召开了案情分析会,局长的压力很大,这个案子社会影响太坏,再不结案,大家都不好过。经反复推敲,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以故意杀人罪将两人移送检察院。
在等法院开庭前,张柱子在号里突发心脏病,人没了。招供的人没了,没招的到了法庭仍未招供,最后法官按强奸罪入刑,排除了张光杀人行为。
兰铃儿的死因仍是未解之谜。
转眼,刘队退休了,兰铃儿失踪案成了他从警生涯中仅有的暗淡一页。偶尔,他还会去丁默三的二手车行,他一直相信他的第一直觉,可他找不到一丝的破绽。
娄军山在南方找到了新工作,临走时和丁默三握了握手。
他们已经不是好兄弟了,只能用这种最陌生的方式为他们的关系画个句号。
那几年是二手车生意最好做的时候,人民富了,购车的欲望强烈,有钱的买新车,没钱的弄个旧车也要摆摆谱。
丁默三和二肥狠赚了几年。
一个下午,两人经过一处废品收购站时,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乎乎的白色桑塔纳。丁默三本能地心突突了一下,他凑过去问老板,这车怎么个情况,要卖还是当废品了?
老板苦着脸说,这是从城外西山水库里打捞上来的车,里面还有具女尸,哎哟,晦气,应该叫白骨。听警察说都死了十来年了,搞什么水下勘探发现的。本来嘛,这是物证,后来这么大个家伙也没地方放,警察取完证,拍了照片,就把它当废品处理了。
车已锈迹斑斑,里面的装饰虽已破烂,但靠背那个烂得变了形的小狗图案让他想起了兰铃儿。
丁默三给刘队打了电话。
刘队说正在刑警队,正要找他问话。
队长都换了两任了,但兰铃儿的案子有点线索他就会跑过来,大家渐渐也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当个顾问吧。再说,当年他是主办,遇到问题是需要请教核实的。
经法医鉴定那车里的白骨是女性,年龄应在二十岁左右,推测死亡时间和兰铃儿同期,当然,条件所限,推定的时间可能会存在一两年的误差。死亡原因是头部钝器重击致死。车里有个女性拎包,东西都已腐烂,无能证明身份的物品。至于车,通过依稀能辨别的车架号局部能确定正是兰铃儿的桑塔纳。
刑警队的人加了通宵,查了当年的失踪人口,又在网上核实数据,特征一致的得有几百号人。大家分析可能是案发现场在银辉商厦,然后沉车毁证,也有可能偷车在外部作案,先排查吧。
提了DNA,没核实到对比信息,银辉楼顶上的干尸DNA和兰铃儿父亲的一致,那么这个车里的女人是谁?
当年车出了停车场,李师傅是目击证人。警察摸到他家时,正在给菜园里的大葱施肥。看到警察的那一刻,他惊慌失措地扔掉了水管子。
李师傅招了,他妹妹家有个儿子,游手好闲,跟他进城混饭吃,也不肯找工作,在外面瞎混。在他管理停车场时,从里面偷过几台车,其中就有一台桑塔纳。那天他外甥穿的是花格衬衫,他故意说成灰色的,还有车开出停车场是晚上八点,并不是下午四点多,他故意把时间说错,就是为了转移视线。外甥只偷车,别的他是真不知道。后来他知道那个白色桑塔纳车主失踪了,他有些害怕,辞职跑回了老家。
他人呢,现在哪呢?
两年前出车祸死了,哎,一定是坏事做多了。
12 尾声
北玉坡公墓。
丁默三每年的9月30号都会来,一束花,一盒兰铃儿爱吃的巧克力。
他会在碑前坐着,吸着烟,嘟嘟囔囔地说上半天。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是想说。但这一次,他说的很清楚,有个女孩子也姓兰,跟了他好几年了,他想给她个结果。
兰铃儿,你同意不?
正在嘟囔着,刘队出现了。
丁默三无奈地摇着头,这老刘头阴魂不散,在这地方他都来。他苦笑着说,刘队你都不是警察了,还老盯着他不放,现在他也是正经生意人。再说了,在这种地方还能做啥坏事?
刘队抬头指指四周柱子上的摄像头:不比过去了,还敢做坏事,你动动试试。
丁默三瞅了瞅那摄像头,黝黑如洞,那里面似乎有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他抽出一根烟递给了刘队,又给点了火:刘队,我要回市里了,你怎么来的?
我还能怎么来,坐公交车呗。
成,坐我车,我送你。
嘿嘿,成。你小子混好了是不,别美,等我揪住你小尾巴的。
丁默三没说话,慢慢地吐出个烟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