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这个话题前,先讲几个真实的小故事。
故事一:在一次编辑部的迎新聚会中,几位年长的同事因某部书中的几处细节描写是否真实争得面红耳赤,原本和洽的氛围一度陷入尴尬。部门新来的小孩目瞪口呆地接受了编辑较真到类似偏执的第一课。
故事二:某同事与其妻子发生争执。同事引经据典、据理力争,本以为稳操胜券,结果妻子轻飘飘回了一句:“除了知道怎么用句号、逗号,你说,你还能干成个啥?”同事完败。
故事三:楼下信息发布栏中,经常被人用红笔圈出错别字,并在旁边注上规范的写法,不用猜,这楼里肯定住着一位编辑,这是典型的职业强迫症。
01 编辑的日常
编辑是个尴尬的职业。熟人见面,会问最近做了什么好书;陌生人,则会好奇:“编辑是干什么的?是校稿子吗?”高兴时,我会说校对稿件只是编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编辑需要分析市场、策划选题、寻找作者、商谈合同、审读稿件、沟通版式、宣传图书等;有时,含糊其辞:“编辑是专门负责给书稿挑错的。”
同事用眼高手低嘴碎总结编辑的日常。眼高,是说要了解学术研究现状,有良好的学术功底,能鉴别出书稿的优劣;手低,是要能判断书稿正误,自己动手或给作者提出建设性的修订意见;嘴碎,则是指编辑要善于与作者、读者、领导、美编、发行等各路人马打交道,说服、解释、推介、协调是编辑日常必须就行的工作。繁琐的事物性工作如果没有一个好的心态还真不一定能胜任。
你得忍受时间的碎片化。有时忙忙碌碌的一天过去了,竟然发现桌面摊开的稿件还没审读几页。时间都去哪儿了?在接打电话、寄样书、开稿酬、处理读者反馈意见、核查资料、培训、会议中,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溜走了。
你得忍受可能会沦为一个“看稿机器”的命运。一位前辈常督促我写点东西,事实上,干完一天的工作后,已然筋疲力尽,看看闲书还可以,正经八百去写作,谈何容易?为了配合出版计划,隔三差五就得加班。白天没审完的稿件,晚上带回家继续,已经成为我们的“新常态”。于是,一篇文章刚开个头就被扔下,中断一段时间后,也就没心思继续写下去了。前辈每每问起文章的进展时,只好用“迟早会写的”来搪塞,换来的是前辈无奈的回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羡慕前辈们,在他们的年代,没有业绩考核的压力,他们在“学者型编辑”的道路上日益精进,而我们则被淹没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书稿中。
02 编辑的幸事
编辑的日常是繁琐的,但也有自己的职业优势,这就是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吧。身为编辑,也有几大幸事。
第一大幸事:可以同很多有趣的灵魂打交道。
一部崭新的书稿,往往是让人期待的。翻翻前言、目录,浏览一下书稿中的某几个章节,基本上就会对书稿有一个起码的判断。而书稿的作者,则往往更让人好奇。编辑的身份能让你结识很多有趣的灵魂,他们或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学者,或是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一部好的书稿如同带你接近一座宝山,与有趣的灵魂打交道,焉有空手而回之理?
曾和前辈一起去301医院拜访季羡林先生,去签一部图书的出版合同。病房中,年过九十的季老思维敏捷,与前辈就吐火罗文的最新考古发现对学术研究的推进意义相谈甚欢,可惜,我对这个话题一知半解,不能理解他们谈话的所有内容,但是季老的敏锐和高龄中仍汲汲于学术的精神给了我不小的触动。后来更有幸参与《季羡林全集》的编辑工作,认真拜读了季老的诸多书稿,越读越觉得季老学术之精深与广博。对他所达到的境界虽不能至,仍心向往之。
《超越自我》是在儿时的教科书中读到的一篇文章,对陈祖德先生不断战胜和超越自己的精神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感动于陈老在生死问题上所持的乐观主义态度。后来有幸做了陈老一部书稿的责编。记得和同事就书稿中的一些问题去他方庄的家中商谈。在整洁、明亮的客厅里,看着四面顶天立地、依据图书大小订制的书柜,叹为观止。陈老向我们介绍了几本珍贵的棋书,眼中流露的欢喜,让我至今难忘。陈老时任中国棋院院长,行政事务繁多,他嘱咐助手多与我们沟通。图书出版后,在西单图书大厦举办了图书签售会,记得陈老、刘小光、古力、谢赫等到场,难忘的一次经历。
在给《溪山琴况》寻找译注者时,林晨女士向我推荐了徐樑先生。当时他还在复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曾先后拜过古琴名家林有仁、姚公白等为师学习古琴。虽年轻,但读书极多,文字充满了灵性。他在写作这部书稿时下了很多工夫,在配图和撰写图注上也花了不少心思,与他合作,愉快而省心。博士毕业后,他留在上师大任教。之前一直通过邮件和电话与徐樑先生交流,后来他到北京参加培训,这才见到本尊。他聊书、古琴和在非洲旅行的见闻,淡定、儒雅的气质给我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再后来,他在国家图书馆做古琴专场讲座。听他谈自己对《溪山琴况》原著的理解,谈对古琴是“文人琴”这种说法的不以为然,不禁莞尔。一位儒雅且犀利的学者。
有时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部书,与作者交往和沟通的回忆就会扑面而来,种种细节,温暖而感动,这大概是我热爱这个职业的最长久的理由吧。
第二大幸事:做出了一些得到作者、读者认可的好书。
当自己编辑出版的书得到了作者和读者的认可,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大概就是作为一个编辑的意义之所在吧。
我国著名农学家石声汉先生(1907—1971)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曾出版过一部《齐民要术今释》的著作,我们打算把这部书收入我们的一套丛书中。《齐民要术今释》是一部典型的古籍整理著作,学术性很强,把它变为经典普及性的读物,让更多的读者读懂它是我们做这部书的初衷,而这个工作是由石声汉先生的女儿石定枎老师和她的合作者一起完成了。石老师退休前是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师,按照我们的体例做《齐民要术》这样一部农学专著,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与石老师合作期间,感佩石老师的执着与钻研精神。每次通话,石老师的声音都是温暖而谦逊的,她告诉我,她要努力把父亲的东西尽可能完整、准确地呈现出来。她不止一次地感谢我们在编辑加工这部书稿时付出的努力,说跟我们合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在书的前言中,她回忆了石声汉父亲做《齐民要术今释》的缘起,以及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国农史研究起步阶段,在各方面条件尚未充分具备的情况下,石先生一路走来的艰难,对石先生因早逝而未能一睹今日农学研究盛况的遗憾,并用悲痛的语言描述了自己每每想起父亲当时境况时的辛酸、惆怅,读着这些至情至真的文字,令人唏嘘不已。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随着从业年头的增长,编辑的书也越来越多。在当当、京东网站上,浏览着读者的评论,有欣慰,更多的是不安,怕辜负了读者朋友们的期待和厚爱。记得自己编辑的一本讲中国古典园林文化的书出版后,收到了一封来自中国园林建筑协会一位研究者的来信,他夸奖这本书做得专业、精致,最后用“书如其人”来褒奖我这个责编,这使我惊喜而又忐忑。
第三大幸事:不愁没书读。
当年之所以选择编辑这个职业,一方面在学校读了太久的书,最后的毕业论文写作阶段真可谓“为伊消得人憔悴”。对那段日夜颠倒、蓬头垢面的日子心有余悸,遂将科研工作视为畏途。加之导师也说,如果好好努力,以后我可能会成为像某人那样的学者。导师口中的某人,我自知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到达她的境界,于是顺势打消了做学问的念头。编辑这个职业既可以与学术界保持密切的联系,又能满足自己读书的愿望,何乐而不为?
在以前写过的一篇《编辑与书的日常》小文中,我曾聊到了与书有关的种种趣事,这里不再赘述。不过,多读书,读好书,仍是我的一大梦想。
03 编辑的遗憾
说起编辑的遗憾,那真是“海”了去了。
遗憾一:好稿难觅,好书难留。
“现在遇到个一般水平但能积极配合修改的作者我就谢天谢地了,要反过来感谢人家祖宗十八代。”不久前,一位学报编辑跟我吐槽,估计又是被什么人给气着了。
“稿酬这么低,每次约稿都得使劲忽悠,作者答应写稿现在纯靠人情。”这是部门宋姐经典语录。经历了多次因为稿酬低而被作者婉拒,一提起约稿,我们都有些发憷。作者“怼”编辑说“挣得还不如一位农民工”。有时书明明销售得非常好,但作者的稿酬却被出版社一压再压,社领导有时是出于控制成本的考虑,这时候普通编辑能做得有限,并且是方案的执行者,往往作者的不满就直接发泄到了编辑身上。能怎么办?受着呗,但忍不住也抱怨:“至于嘛,不过就是一份职业而已。”
编辑常把自己责编的书比作自己的孩子,有时你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别人带走。知名作者、销量好的书,往往在合同期限内就会被很多出版社盯着,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大社、名社的招牌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有吸引力了,只要有好的作者资源,一些小型出版社,哪怕是工作室,它们做出来的书也不比专业的出版社逊色。雄厚的资金支持,加上灵活的管理经营理念,使它们可以开出一般出版社难以承受的高额版税,而编辑这块,完全可以依靠外审,于是再怎么“严防死守”,好书的流失就成为任何一家出版社难以避免之痛。
遗憾二:浮躁的社会,催生了一批“抄抄荡荡”的作者。
同事费九牛二虎之力签下了一位著名学者的书稿,拿到稿件后,却傻眼了。作者为文天马行空、汪洋恣肆,但对史实的记忆过于自信。虽说“文责自负”,但书出版之后,白纸黑字,出现问题,被“问责”的首当其冲就是责编。出于担心,同事动员了整个部门的人帮她核查书稿中的史实,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出现了多处张冠李戴的现象。越查越慌,无奈只能咬牙根据作者提供的线索,逐一核查史实,那时还不像现在网络资源这般便捷,基本靠人去查书,编辑欲哭无泪啊。
无奈的是,编辑的辛苦付出作者理解还好,如果碰到动辄叫嚷“我这么大名气的学者”,却拒绝修改常识性错误,那就比较尴尬了。而近年来网络资源的便捷更是一把双刃剑,在方便资源利用的同时,催生了一批“抄抄荡荡”的作者。传统的的剪刀加浆糊被复制粘贴代替,少了“十年磨一剑”的专注,辛辛苦苦写一部书所获得报酬还不如去做两场讲座来得快。浮躁和对“变现”的追求,使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的平庸之作,每年数字庞大的滞销书和待报废的图书,足以让人警醒。毕竟,好的作品是作者写出来的,而不是由编辑改出来的,“破麻袋片上是不太可能绣出好花的”,这也是同事宋姐的金句。
遗憾三:不做编辑,不知道自己读书少。
编辑这个职业在给你带来很多学习机会的同时,也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编辑提出了诸多要求。有人说,编辑是个万金油,门门通,门门都不精;也有人提倡编辑要有“猪跑学”,大意是你未必要成为该领域的专家,但必须或多或少地听过、见过,也就是常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启功先生的《启功谈艺录》中提到了这个名词,并主张人应该多一些“猪跑学”。
大部分的编辑不可能只做某个领域的书稿,更多的时候,你需要去审读各种类型的书,或许你还沉浸在古琴优雅恬淡中,一部《说文解字》却让你瞬间分裂;上午时还在体会李白的“将进酒,杯莫停”的豪迈,下午却被哀怨的祭文弄得悲悲切切。知识和心态都要跟着快速切换,只恨自己读书太少,积累不够。
04 编辑的期待
期待一:多出一些好书,少制造一些学术垃圾。
每次接到读者的来信,都会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读书人。对褒奖,诚惶诚恐;对指出的错误,认真查核,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对疑问之处,耐心解释。有时,仅相同的版本问题,就要被重复解答上十次八次。
尽可能地将高质量的作品奉献给读者,这大概是每一个从事纸质书编辑的共同心愿吧。之所以不谈网络编辑,一是不了解,另外也见多了“标题党”,一般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期待二:给编辑应有的尊严。
编辑常受夹板气,领导要求你业绩,要求你尽可能压低成本;作者要求你能维护他的利益,给足够高的稿酬。说到底,谁都没有错。当被抱怨“店大欺作者”,“谴责”我们压榨作者的劳动时,我们常很无奈。纯学术的书,销量一般,出版这样的书,作者对编辑很感激;而有销路的书,作者也是待价而沽,可以理解,作者也需要养家糊口。出版社严格控制成本,至于菲薄的稿酬到底能否约到好的作者,经营者似乎不以为意,反正这是编辑的事情,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不行,就换作者”。编辑于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作者,往往能把自己感动,也有一些作者看在编辑也不容易的份上,虽答应下来,到底还是有些勉强。
编辑是什么?编辑是读者,编辑更是清洁工,帮助作者扫除书稿中的各类错误。但编辑同时也是被投诉最多的那个人。虽说文责自负,但一部书稿出了质量问题,编辑是第一个被处罚的。作者抱怨编辑学术水平不高时,无法很好展开对话;读者在书稿中发现了问题,无论责任归谁,第一个找的肯定也是责编;领导对编辑不满意,总觉得你没做出亮眼的图书,嫌你业绩不够突出;业绩突出想着总该谈升职加薪了吧,领导却跟你讲情怀。编辑也很无奈啊,“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于是教育自己的孩子:“少时不努力,长大当编辑。”事实上,不努力读书,恐怕连编辑也当不成。真是大写的尴尬。
期待三:不要把日子过成琐碎。
编辑的职业要求必须细致、耐心、规范。做编辑久了,很容易养成职业病:看电视、电影,没记下多少内容,倒记下了字幕中的几处错误;楼梯间、布告栏、宣传单上,你可能记不得它们讲什么内容,但一眼扫过,错别字就会跳出。想起刚从事编辑工作时,认真审读完一部书稿后,自以为没什么问题了,但二审三审随手可以随便翻翻就指出几处错误,觉得匪夷所思,现在,终于明白了“错别字都是自己跳出来的”这句话的意思了。常年埋头于书稿,人也开始变得琐碎。受制于编辑规则的条条框框,思维慢慢受局限,写出来的东西严谨有余,灵动不够。数字出版、自媒体兴起后,纸质书一再被唱衰,每每听到某个报纸、杂志减员时,总有物伤其类的感叹。
各行有各行的不易,说起来,总觉得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