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冷吗?进来坐坐。”客栈的老板娘大清早刚推开门,就看见了站在雪地里的女孩。
女孩是背对着老板娘站的,从老板娘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高高挑挑的背影,和被红头绳束起的长发。
闻言,女孩转过了身,是一张苍白的脸,好看的眉目上勾起了淡淡的微笑:“不了,我急着赶路。”
老板娘没有坚持,看着女孩踏着厚厚的雪,走远了。
“老婆子怎么了?站在外面不冷啊?”老板裹着厚厚的衣服慢慢的踱了出来,“看什么呢?”
老板娘回过神来,将她那怕冷怕寒的丈夫推进了客栈:“没什么,遇到一个路过的姑娘而已。”
老板娘几乎每天都会遇到许多的路人,对于这次相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那姑娘长得好看点吧,但这并不是印象深刻的条件。
十几天后,一个青年急匆匆的来到了这条街,一间店铺一间店铺的问,终于问到了老板娘这里:“老板娘,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啊,大概这么高,瘦瘦的,头发是红绳子扎着的。”
老板娘那时正忙着,听了青年这一番描述,好脾气的笑了笑:“这位公子啊,就没有什么具体的特征?这样的描述让我怎么知道见没见过啊?”
青年想了想:“右眼尾有一颗小痣。老板娘,你见过吗?”
老板娘笑着摇了摇头,青年叹了口气,转身去了下一家店铺。
……
“殿下,没有找到吗?”
“她有心隐去了行踪,我哪里找得到?”被唤作殿下的那人正是白日里急着寻人的那位青年,他微微偏过头,“清言,你主掌星辰,也无法分辨出她的轨迹吗?”
清言摇了摇头:“我也只能追踪到这里。”
青年沉默了一瞬,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辰,身影消失在了天地间。
清言站在原地,月光自枝桠间投照下来,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青年名唤哲华,是九重天天帝的小儿子,自小就孤僻又内向,和同龄的孩子一向玩不来,算起来,清言应该是他为数不多的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如果,不算上南知意的话。
南知意,南知意,南知意......
九重天上的年岁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大多的时光,唯独有关南知意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永远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南知意的情景。
那是他母亲的一次寿宴,尚且年幼的他独自待在席位上,听着众仙的祝词,百无聊赖的冲着窗外发呆,他记得窗外有一大片的银杏林,金灿灿的叶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色泽。
大概是一时冲动吧,他突然萌生了去那片银杏林转转的冲动。
那天的月光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了,银白的月光倾倒在他身前,将林子中央的水潭照的熠熠生辉。
他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被人用石子击中了后背,他一惊,他是偷偷溜出宴会的,急忙转头去看,当即愣在了原地。
击中他的并不是那帮和他不对付的同龄人,而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坐在银杏树上的女孩子。
女孩穿着红色的衣裙,用红头绳绑住头发,坐在金黄金黄的银杏树叶子里,笑得张扬,一时间,竟不知是银杏树叶耀眼,还是穿着红衣的女孩耀眼。
那就是南知意。
“你不好好待在你的席位上,偷偷溜出来做什么?”那是南知意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怎么回答的?“银杏林,很好看。”是这样的吧,他呆呆愣愣的开了口,便听到树上的女孩笑出了声。
“我叫南知意。”女孩跳了下来,伸出了右手。
他迟疑着握住了女孩的手:“我......”
“我知道,天帝的小殿下,哲华。”
哲华愣愣的看着女孩舒展的眉眼,第一次在同龄人面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而天后那一次的寿宴,也以小殿下的失踪而匆匆告终。
那一次之后,天后关了哲华很久的禁闭,等天后终于消了气,已经是白雪皑皑的冬季了。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看着仙街上厚厚的一层雪,“原来我已经这么久没看到南知意了。”这是那是哲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季节的变换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比如银杏从灿烂灿烂的金黄一片变为了光秃秃的萧条,比如当时波光粼粼的水面而今结成了厚厚的冰层,又比如,当时坐在树枝上冲他笑的红衣女孩,如今不见了踪迹。
哲华重新站在了那片银杏树林里,仿佛那天晚上所见的一切,都是一场泡沫一样的幻境。那个笑着伸出手的女孩子,便再也见不到了?
那阵子他几乎每天都会去那片银杏树林里坐坐,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在这片林子里再次遇到那个女孩,他会笑着走上前去说:“我可算等到你了,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啊?”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开心的笑笑,清言也来看过他几次,他担心哲华是受了什么幻术的影响,但检查来检查去,也始终没有什么问题,倒也随他去了。反正九重天多一个哲华不多,少一个哲华不少,九重天的小殿下,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南知意后来还是遇到了,但和哲华想象的情景完全不一样。南知意是被清言找到的,准确的是说,南知意是清言找援兵路上偶然拽住的稻草。
哲华在银杏树林里等人的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但巧的是南知意本人不知情,更巧的是,和哲华不对付的那些人是知情的。
那群人中的头头烨霖想出了一个小整小殿下的坏主意,骗哲华说,他们在荒谷那里瞧见过穿着红衣服的姑娘,哲华要是相信的话,倒是可以去那里看看。
哲华自然是不信的,荒谷是什么地方?地理位置那么偏僻,离魔族还近,南知意没事跑到那里去做什么?但烨霖那人也是真的无聊,他见骗不到哲华,竟然亲自穿上了女装,骗得哲华一路跟着他,亲自将人引到了荒谷附近。
其他人则趁着哲华不注意,一下子将哲华推了下去。
这荒谷地如其名,果真是个极其荒凉的地方,也不是很高,平日里就算掉下去,也不过受些皮肉之痛罢了,但坏就坏在烨霖选的时间非常不巧。
荒谷其实是仙界与魔族的一个小交界口,每年的冬天,荒谷都会开放一段时间,但为了避免魔族恶鬼出来扰乱仙界的正常生活,天帝天后便会在荒谷开放的这段时间开启结界,进荒谷容易,但出来可就别想了。
清言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两天后了,他惊得立即抓住了烨霖那洋洋得意的嘴脸,脸色变得铁青。
“怎么了?这点皮肉之苦小殿下都受不了?”烨霖脸上也挂不住了。
“你懂什么?”清言转身就走。
烨霖从没见过清言失态的样子,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一路追着问,“怎么了怎么了?”直到知道了真相才消停,讪讪的闭了嘴。
“那什么,”烨霖这人也是个直肠子,“我去天帝面前认错,你赶紧去找他。”
就这样,清言拽着南知意到了荒谷。
红衣服的小女孩皱着眉头在上面听底下的恶鬼哭号时,哲华正缩在一个小角落里,颤抖着身子,期望着没有魔能发现他,他这两天已经受了不少伤了,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去打架了。
鲜血从撕裂的伤口里流出来,呼吸的空气里满是血的铁锈味,他听到那些魔在说:“那个小崽子呢?别让他跑了!”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他,他吓的挣扎着就要挥剑,那人可能也没料到哲华反应这么大,一下子便松了手,打斗的动静一下子传了出去,哲华和南知意都愣住了。
在群魔逼近的时候,还是南知意反应快,拉起哲华就跑,哲华也没料到,这样好看的一个女孩,动起手来也是凌厉的让人生畏。
“我试过了,出不去的。”哲华看着南知意沾满血污的脸,颤抖的开了口。
“我知道,不用怕。”
哲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开口,他想,我不是怕自己出不去,是怕你出不去。
“荒谷马上就要关了,清言也在这里,我们有三个人,没事的。”南知意抓紧了他的手,笑了笑。
果然像南知意说的那样,荒谷很快便关闭了,三人精疲力尽的上了谷,每个人各被天后罚了几个月的禁闭,再出来时,倒也成了同生共死的朋友。
那时南知意是掌管雨雪的神仙,抛开哲华小殿下这个虚职,算起来应该是他们三个中神职最高的人了,当然,那个时候清言还没有掌管星辰,还是个跟着上一任星辰之主当差的闲人。
那应该是他们最悠闲的一段时间了,南知意带着他和清言四处闲逛,他们去趁着望舒女神当值,去偷过她殿里的备用月光;也趁着天帝忙碌,去偷过天帝收藏的好酒,在银杏林中就着月光大醉一通......
哲华当时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这辈子不能更快活了吧。
现在想来,一切的转折都是出现在另一场宴会上。作为一个神仙,也是有神仙的加冠里的,那一场宴会,就是哲华的加冠礼。
那时他们都长大了不少,清言也在不久前接替了星辰之主的职位,越发有了沉稳的气质,南知意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一个高挑的姑娘,依旧喜欢穿着一身红衣,而哲华,也即将成年,变成了一个温润的翩翩公子。
宴会总是最无聊的,清言有职位在身,被一群仙人围在了中间,而南知意虽然担了个掌雨雪的职位,却在其位不务其职,向来是个甩手掌柜。
哲华受过了一群仙人的祝贺,悄悄拉过南知意,带着她溜了出去。
“你可是主人,你溜出来像什么话?”南知意倚靠在银杏树上,端着个酒杯,笑嘻嘻的问他。
“下面是宴会环节了,有没有我这个主人又有什么关系?”哲华望着南知意的眼睛,学着她笑嘻嘻的样子。
南知意又喝了几口酒,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他们也都明白,清言也明白,所以他待在宴席上,替哲华挡住那群仙人。
“但愿君心似我心。”哲华轻轻靠了过来,握住了南知意的手。
南知意没有挣脱来,她看着哲华握着她的手,用力的回握了过去:“定不负......”
“相思意。”南知意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哲华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舒服的,哲华和南知意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对方都能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但在热恋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这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阴影。
哲华成年加冠了,他再也不能是那个挂这个小殿下的虚名的哲华了,天帝必然要开始给这个小儿子一些职位了,一开始,哲华是不在意这些职位不职位的,可总有人在乎,比如他的两位哥哥,又比如,那些前来拥护他的仙臣们。
哲华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又或许,他从来都没有变,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那些簇拥着他的人欣喜的发现着他的改变,但也有人不喜,比如清言,比如南知意。
清言面对这些变化更多的是无奈,叹了口气后该干什么还是该干什么,但南知意就不同了,她是哲华最亲近的人,她对职位什么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她做不到像清言一样的视若无睹,渐渐的,争吵成了两个人的常态,他们几乎没有平心静气的说话的时候。
她开始常常去那片他们很久没去的银杏树林。
冬天的银杏树林里光秃秃的,有一股萧条的意味,南知意一个人坐在树枝上看了很久,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来人是清言,他站在树下看了她很久,才出声:“你决定了?”
“嗯。”南知意淡淡的笑了一下。
“我们可能都没有错吧,所以......”
“错的是在一起的我们两个。”南知意说到这里,无奈的看了看清言,“分开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清言注视着面前年少的玩伴,恍然发觉,什么时候起,那个笑得张扬的小姑娘,不见了呢?
“一定要去极北吗?”他听到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嗯,我是掌雨雪的神官嘛,极北,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嗯。”
风萧萧的从枝桠间穿过,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了,冰封的湖面反射出光,照着南知意的眼睛,逼得她流了一滴眼泪。
清言自然是去极北见过南知意的,再见她时南知意似乎又变成了初见的那个小姑娘,倚着殿门冲他笑:“清言,还知道来看我啊?”
清言只是默默笑着,没有搭话,冰天雪地里,只有那抹红色是唯一的温度。
“看来你过的不错啊,知意。”
“那肯定的啊,在极北,我说话最大好吧。”南知意眼角笑得弯了起来,走过来轻轻拥抱了好久不见的朋友。
其实还是变了不少的,至少,南知意是不会再会九重天了,也不会再去提另一个人的名字了,而清言,也不会以姓名称呼那位了,他以前叫他殿下,现在叫他陛下。
哲华当时自然是没有找到南知意的,后来,他从极北的奏报中发现了南知意的影子,清言当时就站在哲华的身边,他本以为他会立刻去极北,可他也只是握着那个奏报,手轻轻的抖了抖,他记得,那只手,曾经紧紧的握着另一只手,那是一个女孩的手。
那天夜里,哲华喝醉了,他一个人踏入了那片银杏树林里,时值秋天,大片大片的金黄耀眼的晃人,像极了他第一天遇到那个女孩的银杏树林。
他记得,有一个红衣的小姑娘,坐在树枝上,笑着冲他扔了一个石子,笑得肆意张扬,火红的衣服将整片银杏林压的黯然失色。
“我叫南知意。”
“我知道,天帝的小殿下,哲华。”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他抱着酒壶,做到银杏树下,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红衣的女子朝自己走过来,漆黑的头发上绑着一根红头绳,漂亮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他高兴的伸出手:“我可算等到你了,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啊?”
回答他的是金属坠地的声音,壶里的酒撒了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