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工钱,杨立志请狼狗下馆子。工地附近有个石屋营村,旁边就有一家饭店。店面不大,放完十几张餐桌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饭店的名字叫“渔生有你”。老板以前是个渔夫,店名是对他媳妇的告白。做饭的锅台设在门口。炉子里火旺,烧的是木柴。老板叫刘峰,脑子灵光,店面靠近工地,吃饭的人多,闷声发大财。刘峰虽然体重接近三百斤,但动作却精准又灵活。颠勺的弧线流畅,远远的看,像是在跳艺术体操。
店里的墙壁上贴了整面比基尼肉感美女的海报。圆脸,小嘴,抹口红。背景有时是沙滩,有时是跑车。模特pose摆得都差不多,右臂张开,五指向外延伸,左臂呈九十度,露出干净的腋下,手扶草帽,目视远方。
余庆生点一盘海蛎子,醋倒在碟子里,撒香菜沫,滴少许香油,蘸着吃。点一盘花生米,盘子端上来,花生米炸得金黄酥脆,表面裹一层细盐。又点两碗粗面,各加鸡蛋、豆皮。一扎生啤,刚送来的手工啤酒,酒体呈棕红色,麦香浓郁。
李辉夹起一片牛肉裹一粒盐花生到嘴里咀嚼,一大口啤酒送下去,问余庆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余庆生卖了个关子说,待会带他去一个地方。先吃菜喝酒。李辉问什么地方。余庆生咬断面条,喝口热汤,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结了账,出来。天开始阴了,空气也闷,好像马上就要下雪。两个人在路口拦车,目的地是海角。车窗关不紧,风呼呼地钻进来。
从坝子上下车,他们站在高处看。看雪花从天上飘洒下来。看见红瓦的村落。那些房子挤到一块,像相互取暖的人。一条小路从渔村里穿过,地势由高至低蜿蜒到海边。家家户户挂上红灯笼贴对联。他们听到有锣鼓声从村落里传出来,空气里飘着湿润的爆竹味。舞狮队的队伍被人群包裹着。他们远远看见,海面上,密密麻麻插着红色、绿色和黄色的旗子的船,才想起来是一年一度的渔灯节到了。他们踩着乡间的碎石一路走下去。
他们穿过人群,在路边烤了面筋和韭菜。余庆生来过儿,知道哪里的视野最好,能够一览海角全貌。他们踩楼梯爬上灯塔,看雪越下越大。落到瓦房上,房顶变成白色。落到海里,隐匿不见。
杨立志说,我们得去找杨才德。李辉问谁是杨才德。杨立志说,那是他叔,自己也不记得他长啥样了,没见过几面。
杨才德是通缉犯。
当初,杨才德他爹得了怪病,全身疼,查不出病因,各种药都尝试一遍,中药西药。到最后,病没治好,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哥是个酒鬼,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指望不上。他走投无路,决定到外面闯闯。没钱坐船,他抱着必死的心跳了海。
出去的那天晚上,月球亮如银盘,天上没几缕云彩,好似水洗过一般。他先是在海边的礁石上跳来跳去,做热身运动。胳膊腿活动开了,就爬上最高的礁石。大口吸气,调整好呼吸。立定,摆动手臂,默数,起跳。
“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屈体,没有水花,漂亮!”
这种难度的动作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有十个人能够做到。就算勉强做到,水花的处理也没法达到像他这样完美。
可没人知道这事儿。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
他爱玩水,喜欢自个琢磨。没想过玩水能成为职业,收获名誉与赞扬。
杨才德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没进冰凉的水里。靠着还算顽强的意志力,在海里游了两个多钟头。到最后,他终于没了力气,胳膊和腿像蛤蟆一样展开,利用自身的浮力漂在海面上。
借着月光,他看见不远处一些碎裂的,漂浮着的物体。他看到了一些生的希望。用尽最后一丝的力气,奋力往前划水,逆着海浪的方向朝黑乎乎的东西靠近。是木头。伸手抓住湿滑的木板,想不通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木头。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利用手掌和手臂支撑起身体,先是把脚搭到木头上,再挪动大腿,最后翻身上去。他仰面躺着,粗重地喘息,圆月出现在他的瞳仁里。身体像是一个鱼缸,里面有水草、珊瑚,鱼是他的骨骼。鱼在水草与珊瑚间游离。鱼儿累了,他第一次觉得大海如此辽阔。
已经是第二天了,阳光刺的他睁不开眼。醒来口干舌燥,他坐起来,脖子往前伸,扒着木板的边缘,喝海的水。那水又苦又咸,在太阳底下晒着,嘴唇会裂开。他抹去附着在木头上上的绿色藻类。蓝色油漆刷的编号Y956,他他这才明白过来,承载他的,是一艘渔船的遗骸。
捡浮在海面上的死鱼,徒手抓了一只水鸟。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周,他靠了岸。
杨才德时不时会往家寄钱,用假的名字。厚厚一沓钱用牛皮纸包着。村里人都知道杨才德有钱了,跟以前栽个跟头就嗷嗷哭的小孩子不一样了。至于他干的是什么勾当,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通缉令下来,大家才知道他是贩药的。村里电线杆子上贴的都是,说杨才德涉嫌走私,公安局在通缉他。他父亲病危,偷偷回来过一次。他在外边跟年轻女人结了婚,以自己媳妇的名义买了车,红色法拉利。把车存到游轮的货仓里运回来。白天不敢出门,在黑宾馆住了两天,晚上退房,让人坑了几千块。黑灯瞎火,开汽车回去,掉进了沟里。拍门叫了拖拉机,村里人打着矿灯才把车拖出来。车标被他用不透明胶带裹上了。别人问他开的啥车。他说是桑塔纳改装的。回去以后,他觉得觉着应该做点啥,自己出钱给村里装了载有太阳能电池板的电灯,修了宽阔的水泥路。
杨立志联系到了杨才德。他打电话过去,电话嘟了几声才接通,一个陌生人接的。说,找杨才德。那头说不认识。杨立志说,找驴蛋。那头问,你是哪个。杨立志说我是他亲侄子,你让他接电话。对面说他在忙,你下午两点再打。下午两点再打过去,是杨才德本人接的。立志?杨才德问,杨立志说,是我。啥事?杨才德又问。我想挣钱,杨立志说。杨才德沉默了几秒。问他,你爹还打你不?杨立志回答,他现在打不过我。杨才德接着问,他还喝酒不?杨立志说,整天就没清醒过,前段时间疼的不行了去医院查,酒精肝,还是喝,我可不想跟他一样窝囊一辈子。杨才德说,行,那就过来,跟我,不至于让你饿死。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不准乘客船。杨立志说,成。
杨立志问李辉,跟不跟他干。李辉说,我这边没啥问题。李辉说,既然我们要出海,我们需要船。
他们沿着村子边上的小路走,看见一间房顶是茅草的土房子,对联底色是绿的,墙跟上有一张卖船的牌子。牌子上的字迹非常模糊。杨立志去敲门,半天没动静。当准备离开了,门才慢慢打开了。杨立志回头,看见开门的是一位老到失去年龄的女人。
这家的男主人刚刚死了。他们不知道。
每年渔灯节上,这家的男主人都会椅坐在门口。从清晨到日暮。一直坐到太阳落下去,渔灯亮起来。
人离开以前都是有预兆的,老人能够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瞎了一只眼。手里抓一只树杈做的,磨得发亮的拐杖。他倚墙,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看潮水一样的人群。人们在走在笑,他用他未腐烂的好眼,看见不慎把糖水弄到衣服上的儿童,在人群中追逐的少年,牵手走过的热恋中男女,穿皮裤的肥胖中年女人,还有汽车后座衣锦还乡的老者。他企图从年轻的队伍中找出自己,从早上东方刚泛起红光开始,他就在这儿坐着,阳光照在他破旧的棉衣上,从左移到右,太阳已经西斜了,到最后,还是没发现。直到听到一个声音叫了他,他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坐在台阶上,而不在人群里。
粉笔在木板上写字,字迹很浅——出卖渔船。
他两个的儿子死了,死的时候一个十七一个十八。出海的时候被大鱼拖进海里,有人亲眼目睹。那天夜里,渔船载一整船的活蹦乱跳的小鱼和星光回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们没有再生孩子,妻子身体弱,生完第二个儿子大出血,差点死了,几年才缓过来,留下后遗症。妻子的腰状况越来越差,需要接受治疗,每月的低保钱不够买一次药。他决定卖船,想通了,他没再出海了,应该把船托付给其他人。为写牌子,他去翻了字典。写的吃力,帕金森,手容易抖,他只上过两年学。价格定的比一般二手船高,刚好是上次去医院为妻子问的手术费用等额。自从牌子挂出去,鲜有人问津。他就一直等啊等,直到最后一盏渔灯灭了,还没有等到人来。杨立志跟李辉到来之前,他死了,带着遗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