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4日星期六晴
今天是七年级的孩子们期末考试的第一天,这也是他们进入新的一个学段的第一次大规模测试。
下午监考结束再装订完试卷,已近三点。在教务处丁泽栋、陈银飞两位老师的陪同下,我们前往李家宅村送教。
午后暖阳照耀下的乡间景致颇为美好,但仍不能抚慰我内心的丝丝寒意。今天终于能见到小陈本人,我希望自己不会失态。
顺着长长的乡间小道,一会儿就到了这幢三层的小楼。大门敞开,院子很大。二楼晾晒着一床床被子、衣物。
孩子的奶奶从二楼一床床的被褥间探出脑袋,招呼我们。但是我们并不敢贸然打扰,直到得到奶奶允许,才随着她的指引,从狭窄的楼道上到二楼。
孩子就在二楼的一件卧房里,床上空空如也,没有被褥,孩子就躺在地板的床垫上。因此房间里显得拥挤非常,我们脱鞋入内,却几乎没有立锥之地。
孩子的头发很短,全部灰白,皮肤也是异常的白而透明,脸上却有着不正常的潮红。鼻子里塞着氧气塞,歪着脑袋,并没有睁开眼睛。
一床薄薄的被子仿佛盖住了所有的悲哀,我们正试图忘记关于她的一切的不幸:高位截肢、鼻血不止、上午晕厥……这个14岁的姑娘,只能在病房里躺着看两个妹妹参加元旦汇演的录像,眼睁睁看着妹妹们参加期末考试,这份考前的紧张、考后的激动……再也与她无关……
此刻,她只是一个生病了的孩子,她只是不能来上课不能来考试。所以我们来和她聊聊考试那些事儿、作为一个七年级的姑娘,她还可以学哪些知识……
我们以为孩子睡着了,放轻声音询问近况,才得知孩子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要凝神细听,果然听见孩子无力略颤的呻吟。这是一个年轻的、却虚弱到极点的生命。
“总躺着会有些无聊吧,放些音乐听听?”我尝试着和她的母亲沟通。
她的母亲斜坐在孩子的“腿”边,用手支起被褥,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除了我们进门时对我们点头招呼,一直以颔首低眉的姿态,轻抚着孩子。此刻她听到我的问话,勉强挤出笑容回答:“前几个月心情好的时候也看ipad,也听音乐,现在心情不好了,心烦,什么都不想听、不想看了。”
说话间,孩子的双手忽然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就像婴儿似的两臂微弯,搭在枕上。孩子的父亲立刻上前,坐与床头,温柔地揉搓孩子的手。
母亲解释着:“这样摸一摸,好像舒服些,其实也只是心理安慰。”“过去我们一直在外面打工,自从孩子病了,我们就没出去干活。”
奶奶的方言絮絮叨叨,我只能大致听出,她是在不停地懊悔:“……跌了一跤……我忙呀,也没去和老师说,不上体育课……要是没跌这一跤……过去跳舞多少好,每年去三界表演的啊……个子又高,白白胖胖……”
孩子猛然拔掉了鼻子里的氧气塞,大口大口呼吸,父亲紧张了起来,轻声劝着,“冷静下来,不激动……”又腾出一只手来轻抚孩子的胸口顺气。然而孩子仿佛用尽了力气,却仍是声如细丝地用普通话挣扎:
“你别动我,我透不——过气!”
“不要盖,痛!”
这是我们此次前来唯一听到的两句,出自孩子之口的话语。
我俯下身子,也坐到床垫上,握住孩子的一只手。孩子的手冰凉、柔软,这种柔软是一种被抽掉了所有生机之后的无力的柔软。我试图把手里的热量传输给她,尽力用最柔和的声音安抚她:“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皮肤真好,声音真好听……”内心里是想着再说些鼓励的话语,比如以后可以当个播音员什么的。然而所有勉励的话,都成为多余的话,成为生命中之不可承受,如鲠在喉。
全程没有拍照,在这样沉重的空气里,我们没有勇气。
也许这也是我们唯一能给孩子的体面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