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佳音坐在花池边上,没有交流,一句话也没说。
佳音突然问我:“你觉得他跳的怎么样?”
她夹在食指和中指指缝的纤细女士香烟一明一暗,缓缓地吐出一缕白雾,呛得自己干咳两声。
我当时正为她被学校开除的事忧心忡忡,没工夫理会奥运。
她却像个没事的人,问我奥运的舞跳的怎么样。
能不能想个办法,送点礼,走走后门什么的。以佳音的成绩,没办法继续上学绝对是国家的一大损失。
我收了收神,抬起头,奥运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平均年龄六十岁的不老美少女当中。
毫无舞步可言。
甚至没有那群太太有节奏感。
双腿呈尿急式内八字。
动作僵硬单一。
活就像接上了电源的老式按摩椅。
我知道该怎么做,到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当时做的对。
我恨奥运把佳音变成现在这副深色眼影、鼻环、野鸡头发的鬼样子,我看不得他开心。
我站起来,示意佳音捂住眼睛,因为接下来我要做点出格的事。
我一只脚踩在水泥墩上,利用“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一知识点短暂蓄力,飞身一脚精准地踹在奥运的后腰上。
奥运的身体瞬间失去重心,在地上滚了两个跟头才停下来。
他摔倒之后,并没第一时间爬起来,而是把眼睛从啫喱水定型的生硬头发中找出眼睛。
长长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他的眼。
“你他妈有病吧!”
奥运的胳膊两侧和后背上覆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恶狗一般向我扑过来,一把抓过我的领口,白色的眼球中泛着血丝。
男人在少年时代的自尊心总是无比强烈——尤其是在他心仪女孩的面前。
我想他不会原谅我,但狡辩也许可以让他不这么恨我。
我解释说:“是个误会。”
“误会?!”他近乎咆哮,用下巴指着我。
我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俯视到平视。
有人说:男孩有时候会在一个瞬间长大。但我知道,会一瞬间长大的是心态,而不是个子。
唯一合理的解释,为了使自己更加有气势,他趁我不备偷偷踮起脚尖。
以前奥运比我个子高,自从去年他母亲忙于做工,让他吃了半年泡面后生长发育几乎陷入停滞。而我,一年之内蹿了二十公分。
“你根本不懂舞蹈!
你的舞蹈动作没有一个压在拍子上。如果你每个动作都能准确压到拍子上,就算你不会跳舞也会跳舞。如果你每个拍子都压不到,那么就算你会跳舞也不会跳舞。舞蹈是门艺术。
你也别不服气,就节奏感来说,我家的拖拉机都比你跳的好。”
“大道无形不知道吗?有创新才有进步。”奥运明显心虚,慢慢松开我的领口,“我最烦跟你讲道理,每次都讲到我脚腕酸疼。”
“万物皆有法,你不能擅自把它更改了。”
“只是动嘴皮子有什么用?”
“要我亲自跳一个?”
“来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你也别不服气。
我深吸一口气,当众做了两个八拍的伸展运动。
单纯证明我的节奏感。
我早该想到的,奥运趁我不备,以牙还牙,一脚将我踹倒在地。
佳音在一边笑开了花。
“俩傻逼。”
骂人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觉得刺耳。从小玩到大,因为我们的友谊足够坚固。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走回去,奥运还留在原地,“李佳音!别跟这种东西搅在一起了,他会毁掉你。”
“你算老几?
我爹的话我就从没听说过,我就不!”
“我真不懂你。”
“逆反心理不懂吗?你不是平时挺喜欢读书看报的吗?不会连这都不知道。”
“逆反心理不是你堕落下去的借口。如果我现在说‘李佳音你他妈给我使劲堕落下去,永远不要回去读书’,你会起逆反心理吗?”
“别幼稚了好吗?”佳音捻灭了烟头,投进最近的垃圾筒里,烟头碰撞在铁皮筒壁上一声脆响。“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对?”
我第一次见她生气。
“人们总说,辛苦这几年换来一辈子的幸福。难道,我这几年就要不拿自己当人来活?我说杀马特,是一种文化,你可能会发笑,也对,一种没什么文化的文化。夸张的发型是为了博人眼球?不是吧,他们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单纯觉得很酷,人人都应该有,追求酷的权利。总有人喜欢杀马特,那种喜欢,不会比他们“大多数人”喜欢的阳春白雪的程度低。没有话语权就活该被自以为高雅的人来诋毁吗?”
“以后会后悔吗?”我问她。
“不谈将来,”她敲了敲烟盒,递过来一支烟,“只关心当下。”
音乐声在持续。
奥运仍旧混在太太群中延续刚才毫无章法的蹩脚舞蹈,没有任何改变。
奥运缓慢回过头,大概是孔雀开屏般粉色的头发遭遇了空气阻力。
目光交接。
他察觉了我正朝他的方向望。
咧着嘴冲着我竖起中指。
他身后是霓虹广告牌映在水面粼粼波光。
中规中矩世界的反面,仿佛有一群水世界的精灵在混沌的深处起舞。
我开始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人类开始跟随音乐扭动腰肢,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