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梦

我赠君一场风月梦,终得一曲相思了。

此爱无关风月,万般情丝,尽付风与月。

楔子:

“了尘大师,你若当真是两眼空空,又为何不敢看我?”

美丽妖娆的女子,身子如同水蛇般贴在和尚身上,粉嫩的小舌吐出,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

那和尚生得眉清目秀,此时却双目闭合,手持的念珠转动,口中念念有词。面对狐妖的诱惑,他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庄严得仿若一尊落入凡尘的神佛。

前提是,忽略他那一片汗湿的额角的话。

“七日梦限将至,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会选她呢?还是选你心中的佛呢?”

狐妖的话语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狐妖话音刚落下,身下之人眉头忽动,瞬间紧皱了起来……

永州,多国交界处,古来战乱地。

方圆百里,人迹罕至,寸草不生。除了地上腐烂的白骨,和远处焦黑的枯树,再无其他。

斜阳落日下,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和尚,缓缓走来。

他脖带佛珠,手执念珠,步履从容,一张英挺的面容之上满是宁静祥和。普通人仿佛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抚平尘世的纷扰,甚至陷入参禅悟道之境。

“呱——”

偶尔一两声凄厉的叫声打破永恒的寂静,黑色的乌鸦划过长空,落在仅存的几棵枯树上。若是仔细观察,还能看见它们嘴里叼着的一两块腐肉。

了尘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远方,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来此地已有一月有余,而现在距离他师父的圆寂,也已过了三个多月。

了尘至今仍记得,师父圆寂前,将他喊至榻前,看着他时那种殷殷期盼的目光:

“尘啊,你前世结有佛缘,只要今生度化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亡灵,便可以得证金身,成就佛道果位。”

“除此以外,弟子还需做什么?”

“谨守本心,无妄,无嗔。切记切记!”

古来乱战地,怨气凝结,多得是因为战乱而不得往生的亡灵,它们大多成为怨灵。只要稍加佛法超度,便可使它们入往生轮回。

如今,他已度化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个怨灵。

只差一个,他便可以成佛。

在三日前,他已经度化第九千九百九十八个怨灵后,之后便再也未遇见怨灵。他开始思考是否要离开此地,另寻他处。

就在了尘即打算去时,他忽地感到背后有一阵寒意袭来。

他回头,却差点撞上一个“女子”。

这“女子”披头散发,身上只挂着一件破烂的衣衫,躯体伤痕遍布,四肢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似乎是承受了某种酷刑一般。

不得往生的怨灵,常常以死前的姿态出现。

了尘不知这女子临死前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可即使是见惯了怨灵惨状的他,看见这“女子”的那一刹,也忍不住为之心惊。

了尘脚下一顿,后退数步,转动手中念珠,对准“女子”所在方向。与此同时,他闭目凝神,在心中念动超度经文。

一曲经文毕,了尘手中念珠光华微绽,将女子的怨灵笼罩。

片刻后,了尘才终于叹了口气,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亡灵,到这里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可想象中的大道金身、佛光普照,却没有到来。

而那女子的怨灵,依旧在他面前飘荡着……

了尘神色不变,再次闭上眼睛,口中经文念动,为这怨灵开启超度仪式。

可等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结果还是同第一次一样。

数次下来,皆是如此。

饶是了尘跟着师父修行多年,见多识广,可见此情形,还是忍不住皱眉。

师父传下来的经文不会有错,但凡亡灵,闻之皆可往生轮回。

了尘定了定心神,他来到“女子”面前,口中法决变换,由超读经转为通灵咒。通灵咒是一种高阶心法,可以跨越种族,同其他魂灵进行交流。

可还未等他将通灵咒施展出来,耳边忽然有一阵娇俏的女子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和尚,她可不是怨灵,你这么做是没用的。”

了尘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可术法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又如何能中断?

可待他几番施法下来,眼前的“女子”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了尘只能从她杂草般的枯发后面,依稀辨认出一双眼睛,始终呆呆地望着前方。

了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自从他出师以来,他还从未遇见过如此棘手的事情。

正当此时,一阵香风略过他的鼻尖,一声媚笑贴着他的耳畔传来:“和尚,你看吧,我都说了没用的,你非不信我。”

似嗔似怪,魅惑人心。

通灵咒已经耗费他大半心神,此时他更是费了好大一番心力,才勉强抵抗住这般魅术。

他身侧的迷雾中,走出一个身材曼妙的娇艳女子。

“妖?”了尘眯了眯眼,迅速转头,与来人对视。

来人不仅是妖,还是一只修行了千年的狐妖。

狐妖咯咯娇笑一声,不置可否。

“通灵咒可通世间万灵,不可能失效。”了尘皱眉,“你做了什么?”

“你这和尚好生无理。你有这功夫问我,不如去问问她。”狐妖说着,一边把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女子”,一边又凑近了尘,吸了口气。

这和尚倒是生得俊俏,若非她奉命而来,恐怕都要忍不住将他掳了回去,狐妖想道。

了尘懒得看狐妖,径直朝那“女子”走了过去。

直到靠近她,他才发现女子呆滞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焦距。

她是个瞎子。

然而“女子”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呆呆地将头转向了他。

亡灵与生人之间隔了一个世界。但了尘之前使用的通灵咒还未失效,所以他们现在还能够相互感应。

了尘试探地问道:“姑娘,你为何徘徊此地,不愿往生轮回?”

面前的“女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了尘发现,她的嘴里黑洞洞一片。

她竟然没有舌头!

难怪,无论他之前怎么沟通,都得不到回应。

“早说通灵咒是行不通的。”狐妖凑了过来,一脸幸灾乐祸。

了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眼前的亡灵无法超度,恐怕她已不仅仅是因为怨气而滞留人间。看她的模样,应是有执念留于人间,故此不愿入往生轮回。

怨气好除,可执念难消。

想要超度执念的亡灵,只有找到她生前的执念,并帮她完成愿望。可她如今这幅模样,他又如何能得知她生前执念?

“你若想知道她生前执念,我可以帮你。”狐妖适时开口,“我狐族有一道术法——风月梦,我可以带你入她的生前梦境,得知她的过往平生。”

了尘静静地看着狐妖,没有说话。

他不明白这狐妖的用意。

他修佛,她修道,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交集。

若这狐妖真对他有所图,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狐妖已有千年修为,以他百年的修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这风月梦以风月事为引,人人皆可入得,却不是人人都能出来。”狐妖撩拨了一把耳边垂下的秀发,狡黠一笑,“我只是比较好奇,究竟是你渡她成人,还是她渡你成魔。”

了尘依旧没有说话,皱眉看着面前的“女子”。

师父曾说过,在他成佛途中,会有一劫。他到底是立地成佛,还是最终堕魔,全在此劫。

狐妖偏了偏脑袋,道:“你们佛家不讲究大爱无疆,慈悲众生么?怎么难道你度得了万千怨灵,却救不了一个小小女子?你莫不是不敢赌?”

“动手。”了尘忽道。

狐妖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唇舌,却不料他这么快就答应了。

“和尚,你可想清楚了?风月梦又称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哦~”

了尘闭了闭眼,再次睁眼已是坚定之色:“动手。”

“好,如你所愿。”

岁和五年,大端王朝繁荣兴盛。瑞王喜得幼女,封号迦华,世称迦华郡主。

瑞王是当今皇帝的胞弟,荣光无限。婚后与其妻更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遗憾的是,两人多年来仅有四子,却无一女。如今迦华出生,自是宠爱有加。

这样的宠爱和出身,使得迦华在万千宠爱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时间一恍,五年倏忽而过。

原本还在襁褓中的奶娃娃,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女孩,尤其是她有着一双大而水灵的眼睛,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想对着她的脸蛋捏一把。

“你们佛家都讲究因果,她出身明明还不错,想来是前世有福之人,怎么会死得那么惨?”狐妖忽然问道。

“很奇怪,我看不到她的因果。”了尘也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好看的眉峰微皱。

他距离成佛只剩一步,也算是半佛了。可以他的境界,竟会参不透一个凡人的因果,这很不正常。

“也许是她今生作下了孽障。”了尘道。

此时,了尘和狐妖,处于透明状态。梦中世界里的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同样的,他们也无法触碰和干扰梦中世界。

这五年来,他们像是旁观者一般,看着迦华一路从出生到成长。

而今日,恰恰是迦华人生中,将要面临的第一个转折点:她父亲要将她送走。

此时的迦华抱着父亲的臂膀不撒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极了。

平日里只要她一哭,父亲就会立刻心软得不行,从而改变主意。而今日的父亲对于这个决定,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决。

迦华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了尘和狐妖看得分明。

前几日,端朝皇帝无故病重,朝堂上云波诡谲,各方势力暗涛汹涌。身为皇帝亲弟弟的瑞王自然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这场纷争。可他深知自己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但他不想迦华卷入纷争,于是便在暗中派人将她送走。

迦华的眼泪终究是没有换来父亲的心软,她哭晕了过去。

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载着迦华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等她出马车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面前是一座寺庙,庙的正上方挂着一块略显老旧的牌匾,看起来有些年月了,不过上面的三个大字倒是写得苍劲有力。

上书曰:伽蓝寺。

正待了尘还欲探究的时候,他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再次睁眼,已经回到了乱战之地。而迦华的执念也因朝阳的升起,隐匿了起来。

了尘不解地看向狐妖。

狐妖揉了揉自己肩膀,故作抱怨道:“人家作了这一夜的法,还不得休息休息嘛。你这和尚好生无情,都不晓得心疼人家的。”

了尘面对狐妖的撩拨不发一言,只是微微朝她点了点头示意。然后转身面对这朝阳升起处,盘膝坐下,开始打坐。

初升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仿佛他此刻所处并非尸骸遍野、哀魂遍地的乱战地,而是西方极乐佛土,而他便是那无欲无求的神佛。

狐妖见状,只在心中冷笑一声:呵,假模假样。

很快日落西山,就当太阳落下地平线的一瞬,女子的执念再次出现了。

狐妖施法,了尘和她再次进入了迦华的梦境。

而这一次的了尘,是在一张床榻之上醒来的。

了尘觉得奇怪,下意识要下床,结果一不小心就“噗通”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噗嗤。”一声嗤笑同时从耳畔传来。

了尘不用看,就知道是狐妖。

了尘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顺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在这个过程中,了尘发现:他的手掌变成了七八岁孩童的大小,而他本该穿着的青衣,也便成了藏蓝色的弟子服。这不是他!

又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

与这时,一个约莫十二三岁,同样穿着藏蓝色弟子服的和尚走了进来:“师弟,昨天来寺里的那个小女孩,现在是又哭又闹,连主持方丈都哄不了!我寻思着咱寺里就你和她年纪差不多大,你去看看吧!”

“你看得见我?”了尘皱眉。

“什么看得见看不见的?”那和尚走过来,一边把了尘往外拉,一边嘴里絮絮叨叨,“那位可真是个小祖宗,要是不是咱寺里缺香火,而那位的爹又给我们捐了不少钱,主持和方丈断然不会接受她。明镜师弟,你可千万要哄住这位小祖宗,咱全寺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了尘不好脱身,只能用眼神询问一旁的狐妖。

狐妖还是和之前一样,别人看不见她。

“在这风月梦中,一切皆有可能。你能附身在他身上,说明你与他也是有缘。若想不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你就当好这个角色。毕竟这是风月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小和尚恐怕就是那小郡主的相好了。”

狐妖对了尘竖了竖大拇指,一副“加油,我看好你”地样子。

了尘:“……”

“真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和尚,只要一谈到风月情事,就跟死了爹娘……”狐妖察觉到了尘面色中的不善,连忙改口,“呀呀呀,你也别这么悲观嘛。成为梦中人,虽然少了些自由,但你同时也获得了改变这个梦境走向的可能,这也不算坏事吧?”

了尘不理会狐妖的聒噪,专心面对当下。

他发现自从自己进入这具身体后,便能感受到明镜和尚原本的所思、所想、所感。

不管狐妖的目的是什么,他只要完成了迦华的执念,便可以度化这她,顺利成佛。

明况和尚拉着明镜和尚,来到了寺中最好的厢房前。杯盘碗碟碎裂的声响,时不时从里面传出。

主持方丈还有明镜的一堆师兄们,在外面听得一阵肉疼,可又不敢进去。

了尘从明镜记忆中得知,佛教在如今端朝境内,并不盛行。而伽蓝寺又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庙,如今已断绝香火数日,寺里僧人连吃饭都难。若不是前些日子得瑞王救济,恐怕如今寺里的和尚都已经各奔东西,自谋生路去了。

眼前客房虽已是寺中最好,可与王府相比仍旧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恐怕谁也想不到,瑞王会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藏在这里。

明镜才打开厢房们,便有一只瓷碗迎面向他砸来。好在他眼疾手快,及时接下瓷碗,并护在了怀里。

他终于看清了房中的情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红着一张小脸,正气鼓鼓地看着他。

明镜只觉得她像一只正在胀气河豚,可爱极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是贫苦人家出身。在他印象里,贫苦人家的孩子大多瘦弱,又常年遭受风吹日晒,皮肤晦暗又粗糙,很不好看。

而面前的女孩儿,面颊红润,肌肤白皙,吹弹可破,即使是生气的样子,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谁准你接的?”迦华气呼呼地看着明镜,“给我放下!”

明镜看着满地的碎片残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怀中的瓷碗放在桌上,然后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迦华又抄起一旁的摆件,又要往地上砸。明镜发现之后,连忙上前,先迦华一步将东西夺了过来。

明镜仗着身高优势,迦华想抢也抢不回来,命令道:“给我!”

“不给!”明镜的态度很坚决。

迦华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更加生气而了,再次加重了语气:“我命令你将东西给我!”

可她不知自己这样,在明镜眼中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迦华没有办法,只能向一旁的冷峻男人求援:“陆九,给我把东西拿过来。”

陆九原本是瑞王的暗卫,现在被派来保护小郡主的安危。

暗卫是行走在刀尖的人,向来冷酷无情、杀伐果断,而陆九更是其中佼佼者。

但此时他看着面前小豆丁一样的迦华郡主,以及那稍微大豆丁一点的明镜,一时间竟陷入了沉思。

明镜看了眼陆九,又看了眼迦华。他虽不知道她的身份是什么,但也能猜测出绝对不是他能招惹的人。

作为全寺希望的明镜和尚,干脆把眼一闭、心一横,道:“你要撒气就打我吧,不要再砸东西了。”

迦华一愣,似乎没想到明镜会这副反应,遂又道:“哼,不就是个破碗,破瓷瓶么?我家比这好的东西多的是,换做平时,这些东西我连看都不要看,都是爹爹让我砸着玩儿的。”

明镜:“……”

他默默无语地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迦华忽然又开口了:“喂,和尚,你至于把这些破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么?”

“一个瓷碗可抵十斤米面,在饥荒年代,可供一个三口之家再多活半个月。”

明镜的语气淡淡,可迦华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话中暗含的嘲讽,他在说她残忍、冷酷。

骄傲的小郡主,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可看着明镜一脸冷漠的模样,她又忍不住喊住他:“站住!”

明镜脚步一顿,有些不解地看向迦华。

“你让我不开心了,我要你留下来,逗我开心!”

明镜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骄矜的小郡主,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一个和尚,对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和尚,你头顶的六个点是什么呀?”

“是戒疤。”

“真有趣,怎么弄出来的?”

“烧的。”

“不疼么?”

“……疼。”

“那你还当和尚?”

“家里穷,没办法。”

“那你以后跟着我混,本小姐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

“……”

不知什么时候,迦华已经凑近了明镜:“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秃头长得还蛮好看的。”

明镜闻言,下意识后退一步,道:“姑娘,我有名字的,我叫明镜。”

“哦,我叫迦华,记得喊我名字哦,明镜小和尚。”

“姑……”察觉到迦华不善的目光,明镜连忙改了口,“迦,迦华。”

迦华围着明镜看了几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原本离家的孤独和痛苦,一下子就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对明镜来说,倒是没什么,只是苦了了尘。

而他一旁的狐妖更是看得啧啧有声。

时间一恍,五年又过去了。

这五年间里,迦华除了会偶尔想起自己在王府的日子,已经逐渐适应了在伽蓝寺的生活。

寺里和尚们也庆幸,还好有个明镜能够哄住她这个大魔王。

但在明镜看来,其实这五年里,他也没做什么。小郡主生性活泼好动,虽然脾气骄蛮了一点,但只要有足够多的新事物能够吸引住她的目光,她还是很好说话的。

伽蓝寺位于山上,地处开阔,寺后一片水塘,风景秀美。春天,他就带着迦华在上面泛舟垂钓,夏天,满塘的荷花开了,他就带她去摘莲蓬。秋天,就在山上赏漫山遍野的红叶。冬天,就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

山林是自由的,湖水是纯澈的。与身在闺阁中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其实迦华更喜欢像这样自由散漫的生活。

而迦华也是这伽蓝寺中,唯一和明镜同龄的人。迦华身上的那种天真灵动,也终究还是影响了他,让他不再如同老僧一样沉闷古板,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活泼。

这一年,迦华十岁,明镜十二岁。

梦中千年,梦外不过弹指一瞬。

了尘从梦中退出,刚睁开眼,便对上了狐妖一双不怀好意的笑眼。

“想不到只半日工夫,我们了尘大师就已经进入角色了。要是那小郡主真心喜欢上你了,你又当如何呢?”狐妖道。

了尘始终面色无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世人执着于爱憎,是痴也,妄也。”

“了尘师父,话可不要说得太满。入了我这风月梦的,可没几个能干干净净出来的。”

半日之后,二人再入梦境。

梦中的时间过得很快,迦华和往常一样喜欢和明镜嬉笑玩闹,而明镜也渐渐习惯了迦华的存在。

在迦华十三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迦华离开伽蓝寺。

三日后她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了一场,连明镜都不愿意见。

后来,明镜不顾寺规,半夜偷偷翻窗进了女子厢房,才得知了原委:

原来在五年前,端朝原本的皇帝驾崩了,因为先帝没有子嗣,她的父亲瑞王成为了新的皇帝——嘉禾帝。经过这些年的权力斗争,他终于清除乱党,收拢权力,稳定朝政。

但是她的母亲,不幸在三年前为了保护父亲,中了刺客毒箭。尽管嘉禾帝倾尽全力医治,也只是吊了她三年的命,最终她还是在痛苦中死去了。

说来也是可笑,她这次是回去奔丧的,可她却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迦华一边说一边哭,连话语都哽咽了,明镜在一旁抱着迦华,默默听她倾诉。

“我父亲说,要封我为公主。”

“那……你答应了吗?”明镜下意识问道。

此前,他只知道她身份不凡,如今才晓得她身份竟高得吓人。

明镜刚问完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呢?他心里又在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没有,我拒绝了他。”

“为什么呢?”

“郡主也许还可以为自己而活,而公主只能为国家而活。我不想像我阿娘一样,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为自己而活。”

“一定会的。”

经此一事后,明镜与迦华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迦华将所有的心事都吐露给明镜。而明镜静静地听着,适时给予她赞同与支持。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只是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迦华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明镜,但明镜始终不给一个明确态度。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但她向来是勇敢果决的人,于是在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当着全寺的僧人和香客的面,向明镜表明了心意。

因为嘉禾帝信佛,于是在端朝境内大兴佛教。此时的伽蓝寺,已经成为了端朝境内第一大寺,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乏一些认得迦华的世家贵族。

当今皇帝唯一爱女迦华郡主,竟然在天下第一大寺中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向一个和尚表白,结局可想而知。

迦华被连夜召回皇城,而明镜也被罚了一个月的禁闭。

这对明镜来说,或许是一种煎熬。但对于作为“明镜”的了尘来说,他终于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演戏了。

这天晚上,了尘被关禁闭的佛堂外,忽然传来女声。

因为外面的雨下得太大,即便是了尘也费了很大功夫,才辨明了声音的主人——是迦华。

了尘靠近门边,他听见外面迦华喘着气大口喘息着,声音显得有些局促:“明镜,我有离开这里的钥匙。等我打开门,就带你走。”

随即,外面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但很快又被淹没在了滂沱大雨中。

了尘一时间没有说话,外面的人继续道:“我这次费了好大力气才从皇宫里出来,放心一时半会儿没有人会发现的。我和你一起远走高飞,然后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啧啧,小郡主这是在邀请你和她私奔呀。”狐妖在一旁显出原形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放着好好地荣华富贵不要,竟要和一个和尚私奔,她对你可真是情深呀。”

“你走吧。”了尘恢复了明镜的声音。

许是雨声太大,外面的人没有听清,她问道:“什么?”

“我不会和你走的。”

外面开锁的声音忽然停了,良久女子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为什么?”

“你是大端朝的郡主,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和尚。我们不可能的。”

“可是你说过,我可以为自己而活的。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想要的。”

“可明镜此身已入佛门,此生只念天下苍生,不为其他。女施主,请回吧。”

“你口口声声说要度苍生,可为什么不度为我?”

“在明镜的心中,有些东西比个人的情爱更重要。所以我不是那个能给你幸福的人,女施主,你去寻别人吧。”

“……”

一切忽然归于沉寂,外面再无声音传来。

了尘以为迦华已经走了,于是再次回到蒲团上打坐,狐妖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你可真是无情。”

“我只是替明镜说了他该说的话。”

了尘知道明镜内心的想法,想来百年前,他就是这样拒绝了迦华的。

可狐妖不愿放过他,又问:“那你呢?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放弃一切来追求你,你会选择她而放弃你心中的佛吗?

“不会。”

“呵,男人,真是冷漠。”

自此之后,明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迦华。

明镜依然像平时一样打坐、修炼、参禅,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但似乎又有什么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了尘再次见到迦华,在第四日梦境。

那一日,她一袭火红嫁衣,美得不可方物。天边十里云霞,皆为她倾倒。

曾经骄矜的小郡主,如今淡扫娥眉,披上红妆。褪去了当初的天真烂漫,多了几分成熟与明艳。

她来到明镜面前,微微一笑:“小和尚,我要嫁人了。”

明镜沉默了一会儿,道:“小僧祝女施主此去一帆风顺。”

她虽是笑着,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能感觉到她一点都不开心。

明镜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她了,她忽然指着他的鼻子道:

“你去渡你的无尽苍生,我去护我的万千臣民。你看,我一点都不比你差。”

“明镜师父,愿你此生心如明镜台,不染半点尘。”

“此后一别,上穷黄泉下碧落,再不相见。”

明镜没有说话,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也看见了在她转身的那一刹,她眼角再也无法压抑的泪水。

她为什么要哭呢?

明镜想大概是:十里红妆,嫁不爱之人吧。

这一年迦华十六岁,碧玉年华。明镜十八岁,舞象之年。

自迦华走后,明镜陷入了一个瓶颈期,就连师父也常常为他叹息,他是他所有弟子中最有慧根之人。

可师父不知道的是,他脑海里常常会浮现那一日,迦华含泪离去的模样,一想到这里他就再也无法静心。

于是,他主动向师父提出,想要下山游历一段时间,来静静心。

明镜终于在云游途中得知了迦华嫁人的真相。

原来自从嘉禾帝自原配妻子死后,他便整日沉迷于诗酒享乐,醉生梦死。加之下面皇子们争权夺利,朝政迅速腐败,此次北狄来犯,端朝无力抵抗,只能派公主和亲以求和。

明镜更加困惑了,为什么一个国家的命运,需要牺牲一个女子来拯救呢?

他还记得迦华十三岁的时候,曾和他说过她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为自己而活。可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心愿,却实现不了呢?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个雨夜,她对他说的话:“你口口声声说要度苍生,可为什么不度我?”

佛说要度世人,要爱苍生,可是迦华难道就不是苍生吗?

如果非要牺牲一个女子,才能救一个国家的人,那么这个国家的人真的能得救吗?真的值得救吗?

再后来,端朝与北狄终于还是开战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迦华的牺牲,终究还是没有换来端朝的万民康泰。

明镜云游途中,盗匪横行,乱兵四起,他被其中一支军队抓去打仗了。明镜没有抵抗,也没有逃跑。

自从战争开始,礼佛的人变少了。就连皇帝也不再信佛,他认为佛并不庇佑自己和子民,于是命人在端朝境内大肆捕捉僧人,拆卸寺庙。原本繁荣鼎盛的寺庙,转眼只剩荒芜。

荣盛与衰败,只在一瞬之间。

可明镜知道,世间诸般因果,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盛衰之事,不过世间常理。

可是迦华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偏偏要承担这不属于她的一切呢?佛度世人,为何不度她?

明镜至死也没有想通其中因由。

再后来,明镜跟随着军队,死在了战场上,如同伽蓝寺一般,成为历史中的一粒尘沙。

这一年明镜二十岁。

临死前,他想若是在俗世,他也到加冠之年了,是该娶亲的年纪。

他又想起了那一日迦华,一身红妆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美得不可方物。

她明明在笑,可是为什么他却那么难过啊……

“你去渡你的无尽苍生,我去护我的万千臣民。你看,我一点都不比你差。”

“明镜师父,愿你此生心如明镜台,不染半点尘。”

“此后一别,上穷黄泉下碧落,再不相见。”

迦华的音犹在耳。

他又想到,师父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夸他心如明镜,天生慧根,具有极佳的参禅悟道之资,所以师父给他取法号为明镜。

所以,他真的心如明镜了吗?

第四日的梦似乎格外漫长,直至日上中天,了尘都未能醒来。

狐妖先了尘一步离开了梦境,只是此时她面前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位容貌昳丽的男子,眉眼之间与狐妖有几分相似。

他说:“幺幺,你知道这风月梦是禁术,自古鲜少有人能走出来。师尊派你来人间,是让你来助他成佛的,不是来诱他入魔的!

“大哥,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被称为幺幺的狐妖娇媚一笑,“他是你师尊,可不是我师尊。毕竟是他在我渡过雷劫,即将成仙的那一日,将我打落凡间。非要让我度化这和尚,才许我成仙,凭什么?”

“师尊自有他的道理。”

“道理?我白幺幺修炼千年,历经百劫,到头来还不如一个修炼百年的和尚?这和尚历劫就有人助他,那当初我历劫九死一生的时候,可有人来助我?我不服。”

男子盯着狐妖看了一会儿,探究道:“那些事儿你当真都不记得了?

男子见狐妖面露茫然之色,叹了口气:“不记得也罢。许是你命里该有此劫。

“你不如说是这和尚的劫。”狐妖瞥了一眼迦华执念所在之处,“这姑娘可是他前世的债,我不过是来帮他还债而已。至于这风月梦能不能走出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男子见狐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说。

男子离去不久,了尘醒了过来。

“了尘大师,感觉如何?”

了尘没有说话,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无法回过神来。

明镜最后是死在了一场乱战之中,作为一个吃斋念佛了十几年的和尚,让他去打仗和送死无异。

但其实他是有机会逃走的,可是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自己心有孽障,这辈子怕是成佛无妄了,所以他从一开始便抱了死志。

他到死的时候,都还在想着迦华,那个爱得天真而炽烈的小郡主。

他想再见她一面,可是他们的结局,却真真应了她那句话:此后一别,上穷黄泉下碧落,再不相见。

到了尘这个层次,已经很少有人和事能够让他心绪起伏了。即便他只是迦华与明镜这一场爱情的旁观者,他还是觉得很难过。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奇异,又有些困惑。

他忽然有一种,想要再见迦华一面的执念。

“所以迦华的结局是什么?”了尘问狐妖。

“这么关心她呀?你莫不是已经喜欢上她了?”

“……没有。”了尘的回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坚决。

“那就算了。”

“……我只是有些困惑,迦华的执念是什么?”

明镜的执念是在死前再见迦华一面,那么迦华的执念又是什么呢?竟让她执着到死后都不愿入往生轮回。

“我想去看一看如今的伽蓝寺。”

……

半日后,了尘循着梦中记忆,来到了伽蓝寺。

他想来看一看,迦华和明镜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迦华生前的信息。

梦中初见时老旧的寺庙,在嘉禾帝时盛极一时,可如今只剩下了一片断垣颓壁。

按照时间推算,迦华的年代距今已有五十多年,那时候端朝还是中原第一大国。

而如今沧海浮沉,世事变迁,中原霸主之位早已易主。而端朝也在四十多年前,因为君主无道,统治昏庸,再加上内忧外患,而被其他国家取而代之。

迦华的牺牲,终究是没能改变一个王朝的没落。

了尘当先走进了伽蓝寺,可入目所见皆是一片荒芜颓败:倾倒的断墙,布满蛛网的佛像,闲置的钟鼎。

了尘一路上边走边打听,才知道当年,端朝因为打仗缺人,临时调遣了寺庙里的和尚去充军,伽蓝寺也不例外。所以寺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最终成了现在这样。

了尘在寺中走走看看,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才撞见了个老和尚,狐妖先他一步上前拦住了老和尚。

许是多年不见人的缘故,老和尚看见狐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跑。直到了尘出来,老和尚见他同是和尚打扮,又生得慈眉善目的,才稍微宽了些心。

了尘询问了他关于当年伽蓝寺的事情,老和尚的话匣子才慢慢打开了。

“你说明镜和尚啊,他可是我小师叔。当年他可是同辈人中最有天资的那一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他自下山之后,便再无音信了。”

“说到我这小师叔啊,不得不提的就是他那一段风流往事了。我那小师叔生得俊俏,导致有不少女香客对他暗送秋波,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当年的迦华郡主。”

“迦华郡主在她及笄礼的那一天,当众向我的小师叔表白……这事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她便被带回了宫里。可没想到她竟然又从宫里面逃了出来,想让我那小师叔带着她私奔。还好小师叔没有同意,不然全寺僧人的命恐怕就没了。不过这迦华郡主也是痴心,竟然为此在外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被带回宫里了……后来她就出嫁了。”

“再后来呢,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再后来就是两国开战后的第一年,她曾回来找过我的小师叔,不过这一年时间她变化太大了,形销骨立,再也没有半点当年的风华,若非她说来找我小师叔,我都认不出她来……

“你是说他曾回来找过我……我们明镜师父。”

“是的,不过她很快就离开了。了尘师父为何对此事这般上心?我记得我年幼的时候见过小师叔,我看了尘师父和我小师叔倒是长得有几分相似,你们莫不是有什么关系?”

最终,了尘不知道是以何种心境,离开伽蓝寺。

原来当年迦华竟然回来找过他!

如果但年他没有选择离开伽蓝寺,他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

永州,乱战地。

夜幕降临,迦华的执念再次飘荡于这片荒芜之地。依旧是无神的双目,空洞的嘴巴,依旧扭曲的四肢,无一不再昭示着她死前遭遇的痛苦。

只是这次,她不在漫无目的地飘荡,而是主动贴近了了尘身边,不愿离开。

了尘能感受到她已不再像初见时那般茫然,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并且很信任他。但是她的形体较之前,似乎又淡了几分。

了尘看她的目光,已没了初见时的震惊,反而多了几分怜惜。

他看向狐妖,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想知道后来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可以时间回溯。”

……

第五日梦境开启,了尘这次没有再进明镜的身体,而是再次成了旁观者。

泰兴二年,迦华郡主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向一个和尚表白。

嘉禾帝得知震怒,将迦华郡主召回皇宫,并为她安排勋贵子弟相亲。迦华不从,绝食三天三夜以示反抗。

嘉禾帝自妻子死后,性情大变,对迦华也不再怜惜。兄长们忙着争权夺利,更是没时间理会迦华。

此时的皇宫,于迦华而言不过是一座,没有丝毫温情的冰冷囚笼。

终于有一天,迦华找到了机会逃离皇宫。她为了避免被官兵发现,再次被抓回皇宫,选择徒步走到伽蓝寺。

从皇城到伽蓝寺足足有千里之远,这对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小郡主来说,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可迦华偏偏凭借着对明镜的执念,日夜不停地赶路。

她不顾风吹日晒雨淋,她不记得被磨破了几双鞋子,脚底是否起了泡,流了脓,出了血。

这些都没能阻止她的步伐。

可是她终于还是走到了伽蓝寺,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

在滂沱大雨中,她带着唯一的希望而来,求着他带她走。

而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他此生一入佛门,此生只念天下苍生,她个人的情爱与苍生比起来根本就不重要。

她一声声地质问他:“明镜你口口声声说要度苍生,可为什么不度为我?”

她本该拥有的父母的疼爱、兄长的宠溺。可这些早就在一场场权力的斗争中消失无踪,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他。

可是他终究还是拒绝了她,淡然地、冷漠地、决绝地。

他以为只要这样子,她就会死心。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迦华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在雨中淋了一夜,直到最后晕了过去。第二天雨停了她才被人发现,送回了皇宫里。

一次费尽心机的出逃,一场不辞千里的跋涉,可兜兜转转,到头来,她还是回到了她最憎恶的皇宫。

了尘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像个旁观者一样。

狐妖问道:“如果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不会打开那扇门?”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

狐妖也没有继续追问,素手一挥,了尘眼前的景物便开始模糊。

等一切清晰起来的时候,他们已身处于皇宫。

此时的迦华正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却因为没有力气而摔在了地上,可她丝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而是朝着那个一身龙袍的冷酷男人喊道:

“父皇,你放过他,我去和亲!”

迦华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急切,涨起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晕。

原来,迦华自回宫后便大病了一场,之后怎么也不见好,许是心中早已存了几分死志。

直到前些日子北狄来犯,端朝不敌,只能以和亲求止战,而北狄更是指名道姓只要皇室血脉,端朝公主。

可嘉禾帝自从爱妻死后,性情大变,大肆屠杀,就连自己的手足亲人都没放过。如今适婚的皇室女子,只剩下迦华了。

迦华自是不愿和亲的。但是嘉禾帝却说,若是她不答应,他便以伽蓝寺僧人蛊惑公主之名,屠尽伽蓝寺。

迦华无法,为了让明镜继续活下去,她只能答应和亲。

明镜心怀的是天下人,可迦华自始至终心心念念的,就只有明镜一个人。

……

那一日,迦华出嫁,路过伽蓝寺。

她明知此生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可是她仍是忍不住,想要去看他一眼。

之前的千里跋涉,那整整一夜的雨,已经伤了她根本。再加上此去敌国和亲,更是生死难料。

她知道,自己的命不长了。

所以她对他说:“此后一别,上穷黄泉下碧落,再不相见。”

所以,这一次她其实是来向他诀别的。

斜阳落日,浩浩秋风,迦华像一片残叶,被裹挟着落在了塞北的秋冬。

她嫁给了北狄的三皇子,她不爱他,他自然也不会待她好。

那一夜滂沱的大雨,终是让迦华的身子骨落了寒。而塞北的冬天恰又极冷,即便是靠着暖炉,也常常会在半夜冻醒,然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这时候。她总忍不住会想起,在伽蓝寺中那数十个春夏秋冬,上千个日日夜夜,还有那个明明木讷无比,却总是能用自己的方式逗她开心的小和尚。

人的这一生,何其短暂,短暂到过往曾经不过弹指一刹那;可它又何其漫长,漫长到今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是带着和平的使命来塞北的,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离开这片土地了。

可大抵上天还是眷顾她的,终于让她找到了离开这里的机会。

北狄和端朝开战了,她的身份一下子尴尬起来。一个早就名存实亡的三皇子妃,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生死。

所以她逃了。

远离了塞北的风沙与萧瑟的寒夜,迦华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了中原大地。她第一件想做的事情,就是去找明镜。

可是明镜在迦华和亲后没多久,便离开了伽蓝寺,她没有找到他。

但她并不气馁,她听说僧人都被征去当兵了,于是她便来到了永州——两国交战之地。

她没有找到她的小和尚,却遇上了一队乱兵。

没有哪个女子会孤身来到战场,可迦华偏偏这么做了。

大抵是这世上没有比迦华更痴的人了。

他们对她起了邪心。

“妈的,老子就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没想到竟然在战场上遇见了,这死了也值了!”

他们像是一群饿狼,纷纷扑向了她。

迦华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反抗挣扎的了。她只记得,他们为了让她老实,扭断了她的手脚。

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痛苦,让她止不住地落下眼泪。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痛到这种程度。

她的眼睛开始充血,视线渐渐模糊,最终整个世界只剩下猩红一片。

可是身上的男人,如同一只只恶鬼。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旦遇见美好的事物,就会滋生出毁灭般的邪恶欲望。他们不断地唾骂、撕扯、凌虐,直至最后毁灭,沦为尘土。

曾经那个骄傲的小郡主,何曾受过这种伤害?

她这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除却为了明镜而和亲那一次。可即她便孤身一人远在异乡,也不曾为了屈膝而婉转承欢。

也许她这辈子唯一做错了的,就是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人。

迦华终究是在绝望中,闭上了眼,然后狠狠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回想起来的,是五年前那一个夜晚:

她说:“郡主也许还可以为自己而活,而公主只能为国家而活。我不想像我阿娘一样,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为自己而活。”

“一定会的。”

那时候,明镜静静地抱着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却在她最需要爱与陪伴的时候,他给予了她这一切。

也许,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吧。

可是为什么,后来一切都变了呢?不该是这样子的结局啊……

她这一生,只为了一个人,却嫁了另一个人。

十里红妆,嫁不爱之人。

她悔、她恨、她心有不甘。

迦华感受着自己的魂魄一点点剥离躯体,可是她不愿意离开,她还没有找到她的小和尚,亲口问他一声:如果她不为郡主,他不入佛门,他会不会愿意娶她?

生前执念太重,死后不得入往生轮回。

于是迦华的魂魄飘飘荡荡,始终不愿离开这片乱战之地,她在找她的明镜小和尚。

岁月悠悠,白云数载,五十多年转瞬而逝。

可魂魄终究无法长期滞留人间。

时间流逝,迦华的意识开始模糊,她慢慢地记不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要找谁。她只记得:她还要找人。

直到了尘出现的那一刹,她逐渐消散的意志,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第五日的梦境不长,可对于了尘来说,却比他这几十年参禅坐佛的人生,还要漫长。

他看着面前“女子”模糊不清的面容,她发丝凌乱,双目无神,满面泪痕,谁能想到她是曾经那个天真而又明丽的迦华郡主?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她的面庞,可却只能从她身体中间穿过。

如今再见,已是来世。

他们终究,阴阳两隔。

狐妖很贴心地没有打扰他们,直至太阳出来,迦华的魂魄再次隐退。

与此同时,狐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否后悔?”

“……你能让我重来一次吗?”

“可以。但重来一次,你便会娶她吗?”

了尘沉默了。

“迦华的执念是嫁你,可你修的是佛。你若娶她,你便永世不能成佛。你若不娶她,七日梦尽,她便要魂飞魄散。你会如何选呢?”

了尘只道:“入梦吧。”

狐妖素手一挥,第六日梦境开始。

……

仍旧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门内是寂静无声的佛像,门外千里跋涉而来的迦华。

这一次,他终于打开了那一扇门。

这一次,他终于带着迦华远走了。

长途跋涉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座荒芜的寺庙中,停了下来。

迦华忽然问他:“了尘,你愿意娶我吗?”

了尘面露震惊之色,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身,才确认了自己现在所用的,的的确确是明镜的身体。

可如此一来,他更加震惊:“你……”

迦华冲他淡淡一笑,明明还是那个天真明丽的小郡主的模样,可是她眼中却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沧桑。

她说:“在你入我梦的那一刻,我的意识便开始苏醒。现在,我都记起来了。我也知道了,你是明镜的转世,你想替他完成我未尽的执念。”

了尘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那如果我的执念是,要你现在当着面前诸佛的面,娶我呢?”迦华笑得有几分狡黠,这时候她又像极了当初那个天真骄纵的小郡主。

了尘看了眼残破的寺庙,以及面前端坐的诸佛。

寺庙已荒芜多年,连带着佛像也已残破,可是佛像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庄严肃穆,依旧不减分毫。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勉强你。”迦华走进了尘,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笑了笑,“你终究不是明镜。”

这句话如同针,刺中了了尘的心脏,带来绵绵密密的痛感。

前世的不甘,今生的不解。

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何终落得那般下场?

佛度世间人,可为何度她?

若佛不度她,那便由他来度她。

“我愿意。”

“好。”

随着迦华话音落地,了尘只觉面前天旋地转。

下一刻,他与迦华所在的寺庙,已一片崭新,雕梁画壁之上红绸高挂。而面前的佛像也已修葺完毕,宛如新生,散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而面前的迦华,也换上红妆。

与她上一次出嫁时的不同,她美得依旧,但却不是那种凄厉如血的美,她更像是像是天边渲染到极致的晚霞,像是秋天开得漫山遍野的红枫,炽热而明丽。

她笑着过来挽起了尘的手,她说:“小和尚,你若与我在这诸天神佛面前,三拜天地。我便十里红妆,嫁与你。”

了尘低头,发现自己也同迦华一样,不知何时换上了大红喜服,他下意识地牵起了迦华的手。

与此同时,他们身侧多了个媒婆,她喊道:

“一拜天地,三生石上刻姻缘——”

迦华牵起了尘的手,转身向外,向天地三作揖。

“二拜高堂,儿女不忘养有恩——”

了尘挽住迦华,他们面对诸天神佛,再次作揖。

“夫妻对拜,白首同心共偕老——”

到了第三拜,他们终于转向了彼此,看清了彼此的脸。

迦华笑面如花,一如伽蓝寺那些年,似乎从未变过。

那他呢,是明镜,还是了尘?

他忽然有些迟疑。

过往生平一幕幕浮现眼前。

他自幼因为战乱,父母双亡,饱受流离之苦。后来,他遇见了师父,一个云游方外的高僧。

师父说他天生慧根,且前世有佛缘,只是受红尘所困,未能成佛。所以他为他取名了尘,是希望他了却尘缘,最终成佛。

他问师父:“弟子如何才能了却前尘?”

师父说:“谨守本心,无妄,无嗔。切记切记!”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他如今心生妄念,留恋红尘;爱恨嗔痴,无法自拔。

了尘了尘,又该如何了却尘缘?

他闭了闭眼睛。

与此同时,外面一阵嘈杂之声传来:“你确定郡主是和一个和尚逃到这里了吗?”

了尘看了眼迦华,还未来得及拜完堂,便跑了出去。

临走时,他对她说了一声:“等我。”

可是他没想到,外面早就已经布满了千军万马,那些是来抓迦华回宫的人。

还未等了尘来得及说些什么,万千箭矢,便铺天盖地朝他而来。

此情此景,他没有逃,也没有反抗。

和第一次死在战场上相比,这次在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刹,他竟觉得有些释然。

……

待了尘再次睁眼的时候,日头已至中天。

他抬头看见了朝他而来的狐妖,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一次的狐妖,与初见之时,有些不同。

“风月梦乃我狐族禁术,七日而止。若不能走出,便永世困于梦境。可万年以来,在第七日走出梦境之人,也不过一手之数。而你竟然只用了六日时间便结束了梦境,实乃万年以来第一人。”

了尘皱了皱眉,不明白狐妖所言之意。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澎湃的大道之量。

原来,他已经……渡劫成功,不日便可正道成佛。

可是他是何时渡劫的?

狐妖所言风月梦,又是何物?为何关于梦中之事,他已全然不记得了?

了尘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狐妖愣了愣,良久才道:“你不记得了?我好像……也记不清了……”

狐妖身侧开始有仙气缭绕,她也渡劫成功了。

在大道通明的那一刻,她忽然间顿悟了,不再执着于师尊阻她成仙,将她派往人间之事。

现在的狐妖看起来有些空灵,她道:“你我已渡劫成功,过往俗事,忘了也好。梦中之事,终究做不得数的。”

可是,了尘总觉得心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但他想不起来了……

想不通、忘不掉、放不下,这便是人的执念。

罢了罢了,不记得也罢。

想来也不过是凡尘俗事。

了尘的周身,渐渐被佛光笼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变得轻盈,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切。

待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眼中已是一片宁静。

前尘已了,大道通明。

自此之后,再无执念。

风月梦,又名七日梦。不至七日,不得终止。非施术者,不得操纵。

——《风月梦·狐族禁术篇》


我叫迦华,这一世是端朝最后一位小郡主。

不过你也可唤我另外一个名字——白幺幺。

风月梦,又名七日梦。不过我知道这第七日,没有狐妖也没有了尘,更没有明镜。

只剩我自己了。

我与明镜的故事啊,说来话长,这也许还得追溯到上一世。

上一世,我是一只修炼百年的小狐狸,你可以将我当成之前的狐妖,不过我也不完全是狐妖,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我没有名字。那时候,我和狐妖还是一体的。

在我第一次历天劫的时候,我受了重伤,被一个路过的书生所救。

那个书生是个书呆子,考了几十年的功名,都还只是个童生。

因为考了几十年功名,早就一无所有,最终穷困潦倒而死。他说他这些年里,只有我不嫌弃他,愿意陪着他。

但他不知道,其实只是我太虚弱了,需要一个人的庇护,我以为我们是各取所需。

他说她曾经有个妹妹,与他相依为命多年,他叫她幺幺。他觉得我像他妹妹,所以他也叫我幺幺,白幺幺。

从此我便得了个名,白幺幺。

他真的待我如亲妹妹,甚至比亲妹妹还要好。

我饿的时候,他分我大半食物;我冷的时候,他会分我大半被子;当我被同村孩子欺负的时候,他会挺身而出。

最严重的一次,是村头有个猎户看中了我的狐狸皮。猎户说京中有贵族重金求上等狐狸皮给夫人做袄,只要他愿意把我给他,他能给他换二十袋的米粮。

他那时已经饥寒交迫,二十袋米粮能够他两年温饱无虞,可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可猎户并不罢休,半夜来抢我。他为了护我,不惜被猎户打断了一条腿。

猎户怕闹出人命,最终放弃了。临走时,猎户还直骂他是痴人。

他也终究为此断送了性命。

他无钱医治,在生生忍受了半年的折磨之后,活活痛死了。

临死前,他对着还是一只狐狸的我说:“幺幺,对不起,我不能再护着你了。”

那时候,我也觉得他痴。真的会有人为了他们眼中的一只畜生,活生生葬送自己大好的性命吗?

可是我忘不了他。

即便我后来修成了人形,也找过不少人类书生,可他们大多只爱我的皮囊,而不是独独爱我。每当这时,我便会想起和他的过去,再也无法释怀。

族中长老告诉我,我是爱上他了。狐妖大多修多情道,需要不断地试爱。

可自从他走后,狐妖便再也无法爱上别人了。

于是在族中长老的建议下,狐妖改修了无情道,生生将自己的情魄,从体内剔除了出去。

而我也由此诞生了。

所以细细算来,我其实并不是狐妖。我只是狐妖那一缕,被她舍弃不要了的情魄。

我去找了书生,随他入了轮回。

这一世,我是骄傲明丽的迦华郡主,他是清静无为的明镜和尚。

他此生为了苍生而来,可我此生只是为了他而来。

不出所料,我再一次爱上了他。

即便入了轮回,忘了前世,可我仍旧不信天,不信命,我只求与他一世圆满。

我当众表白,逃离皇宫,再到后来为他和亲,远嫁塞北,最后为了再见他一面,我不远万里,从塞北回到伽蓝寺,后又奔赴战场,最后和他死在了同一片战场。

许是造化弄人,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始终差了一步。

就像我与他的缘分。

我不甘心,魂魄化作执念,在这战场上苦等他五十余载。

风月梦以情事为引,可让人记起前世。了尘终于记起了他作为明镜的那一世,而我也记起了自己作为白幺幺的前世。

我与狐妖本属一体,这既是我的梦,我比她更能操纵梦中世界。

只要我想,我可以将他永远困于梦中。与我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实话,我动过这样的心思。

可是我终究还是犹豫了。

就在与他三拜天地前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眼底的迟疑。

这第三拜下去,他便再也不能成佛,他便可以与我在梦境中生生世世。

可是他眼中的迟疑,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是狐妖的情魄,我因为爱而留存于这世间。可若是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爱我呢?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我不敢赌。

于是我操纵梦境,制造了千军万马。

他若是死了,便能离开梦境。他若是想为我而活,便不会死。

可惜,我赌输了。

了尘走了,狐妖也不在了。

这风月梦一场,终究只剩下迦华一个人。

她不恨他们,她作为一道执念,本就不该留存于这世间。

已死之身的她,操纵梦境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随着力量的流逝,梦境也开始崩散,今日之后,等待她的便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风月梦一场,梦醒人终散。

一场风月梦,狐妖终于斩断了贪嗔痴念,自此之后大道通明,前途无量;

一曲人终散,了尘终于放下了红尘孽缘,自此之后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当初伽蓝寺中,那个爱得天真而又炽烈的迦华郡主了。

其实,没有也好。

这样没人记得她,也没有关系了。

——风月梦·终——


文:落灯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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