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归乡



郁珍的老伴走了。


突然走的,心梗。坐在客厅看电视,郁珍在厨房做饭,菜端上桌时看见老伴脑袋耷拉着,已经没气了。


郁珍心里掠过一丝悲哀,却并不慌乱,她镇定地把老伴的头摆平靠在沙发上,然后给儿女打了电话,坐下等着,像是在等儿女们回家吃饭。


她凝视着对面的老伴。老伴的嘴微张着,大概是想喊人没喊出来;或是喊出来了,但是厨房里油烟机噪音太大,郁珍没听见。郁珍猜他是不遗憾的,看他的眼睛,紧紧闭着,那么安详,像是平时睡着了一样。


可她知道,他和她正越来越远,她甚至能够清楚地觉察到,一股力量正在从她身体里抽离,她感到了轻松,还有一丝……快感。


屋子里静悄悄的,郁珍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宁静。这一刻,老伴终于把她自己还给她了。


儿女们赶来了,平静被划破,哀痛弥漫。


悲伤过后,儿女们开始商量父亲的安葬了。


“妈,您看爸去哪个墓园安居?”


“回老家。”


郁珍温柔坚定地说。




是的,回老家,这三个字萦绕在郁珍心头一辈子,终于可以放声说出来了。


“妈,这……大老远的……”儿女们觉得母亲的想法匪夷所思,但权威不可抗拒,而且,母亲的脸上明显散发着光芒,眼睛里射出来的分明是坚定和狂热,这样的母亲,他们何曾见过?


于是,一周后,捧着骨灰盒,回老家了。


飞机在高空平稳地飞行,少了云层的过滤,阳光直辣辣地刺眼。郁珍闭了眼,靠在椅背上,飞机轻微地颠簸起伏着,配合着她内心的悸动和忐忑。她没想到,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故乡。


那个心心念念的故乡啊!


那年郁珍十八岁。在那个年代,这是该找婆家的年龄了。


可是郁珍不急,她心里已经为自己找好了。


他叫洪林,邻村的,虽然大他一岁,但上学晚,就和郁珍一个班了。他家穷,父亲又突然去世,一边上学,一边帮着母亲拉扯弟妹,过得很辛苦。


洪林和郁珍一样,喜欢看书写字,说话也斯斯文文的,郁珍永远也忘不掉他看着她的眼神,深情地像要捏出一汪水来。


他们偷偷好上了。


某日,隔房的婶子来给郁珍做媒,说的是村长的儿子,比她大两岁。村长儿子没上几天学,成天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不爱说话,看上去不大机灵。郁珍妈不乐意。


“公社里下发了招工指标你知道不?指标到咱村里,村长捏着,还能有谁去?招了工就是工人啦,郁珍这辈子就是掉进福窝窝咯!”


这个诱惑力太大了。有铁饭碗端着,旱涝保收的工资揣着,哪还用得着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再说了,“半工半农,一辈子不穷”,大家都这么说。


郁珍被爹妈这样劝说着。


她自然是不从的。婶子和爹妈轮流劝说,姑且抛开那些好处不说,下地干活挣工分吃食堂,哪样不是村长掌控着?郁珍的爹有病,重活干不了,算不上一个劳力,下面还有个十岁的弟弟,全靠郁珍妈一人挣工分。爹妈的辛苦郁珍是看在眼里的,她明白,上天是给了她当家里救星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


郁珍去找洪林。洪林拿出一个用树根雕成的心形吊坠,给她戴在脖子上。他惨然一笑:“还没完工呢。”郁珍看见吊坠的一面刻着“林”字,一面刻着“有”,郁珍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刻完。


郁珍哭成了泪人,扑倒在洪林怀里:“’有林’,‘有林’,郁珍的心里永远有洪林。哥哥啊!”


“傻丫头!去吧,好好过日子。过好了,哥哥就是这块树根,放在你心底;过得不好了,记得你还有哥哥这个根。”


郁珍嫁了。


村长的儿子顺利招工了,分配到了新疆的一个农场,每年有两次探亲假。


女婿长年离家那么远,郁珍的爹妈心里不舒服了。郁珍反倒乐意落得清静。


靠着每月丈夫寄来的微薄工资,靠着自己种菜养鸡得来的零星收入,郁珍年复一年地捱着日子,捱到父母过世,捱到三个儿女长大,捱到眼角起了皱纹,鬓角泛了风霜。


然而她并不觉得苦,她的心里鼓涨得,犹如一朵莲花,贪婪地吮吸天地的精华,尽情地舒展怒放。


因为她还有洪林。


洪林的心里还有她。


洪林没有娶妻,在外面打工,隔两三个月回来一次。他一回来,郁珍就去看他,虽然只是说说话。洪林看她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她看得见他眼神里跳动的火苗,看见被他眼神融化的她自己。


那是鸦片,郁珍得靠它活下去。


这一年孩子爸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农场里为照顾他们这种长期分居的老工人,给了他们家属农转非的指标,分配一套住房,并解决一个孩子的工作。


丈夫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宣布这个好消息的,他的脸由于激动涨得通红,还掺杂着骄傲和扬眉吐气,窝囊了半辈子,终于证明了他是有能力的了。


郁珍仔细端详着他,嫁他二十年,在她心里他仍然是个陌生人,可是从今后,她就要和这个陌生人真正生活在一起了。哦,去新疆和他呆一辈子!


那么,洪林呢?


郁珍心里一阵绞痛。她要第二次离开洪林,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妹子,去吧,好好过日子,别忘了哥这里还是你的根。”


郁珍泣不成声,掏出脖子上的吊坠摩挲着,亲吻着。


“这个破树根还留着啊?扔了吧,哥送你个黄金的。妹子现在是城里人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不能被别人比了下去。”


这一天是郁珍搬家的日子。全村人都来送别,羡慕她终于熬出了头。


郁珍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她真切感受到她的心被一只手活活拽掉,热腾腾地还滴着血,她痛。


洪林没有来,郁珍知道,他打工去了,挣钱给她买金项链。




郁珍两个月没有收到洪林的来信了。


通信,是支撑她在遥远的北疆生活下去的动力。儿女适应环境快,很快有了新朋友,丈夫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交流。她想说话,张开嘴却发现没有人听。她闭嘴了,成了一具行走的木乃伊。只有收到洪林的信,她才又活过来,握着信封一口气爬上家属院后面的小山坡,把信里每个字贪婪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嚼碎在心里,然后远眺东方,像怀春的少女,满怀憧憬地羞涩地盼着情郎。远处,是西北大漠的荒凉,灰蒙蒙惨淡淡地铺开,郁珍却看见了一片浓荫掩映的绿洲,有一眼汩汩的清泉,她的洪林哥就在那里。


两个月没有收到洪林的来信了。


郁珍撑不住了,给侄女写信,问候老家情况,信末“顺便”提了一句洪林。


洪林死了。


工地上临收工时,一块水泥板从房顶滑下来,正好击中他的头,死相很惨。


郁珍病了。


没人看得出来。


仍旧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反正本来就是沉默的。没人注意到,她眼睛里那簇跳动的火苗熄灭了,如今更像一具空洞的木乃伊。


这具木乃伊,在寂静的黑夜会从枯井一般的双眸里流出眼泪,咬住枕头,无声地啜泣,她要把她的洪林哥,给她挣钱买金项链的洪林哥,埋葬在心底,不被人打扰,心底那一块,是留给她和洪林哥专属的角落。洪林先去了,有一天,她也会去的。


时间在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两个儿子工作了,女儿出了嫁,郁珍一下子闲了下来,和她一起闲下来的还有退休了的老伴。


郁珍常常静静地凝视着他。大半生来,她从来没有读懂过他,无暇也无意。她从未将她的心哪怕是张开一道缝让他挤进,他像一只眼巴巴的狗,最终等不到主人手中的骨头,悻悻地走了。


看着他,郁珍满心悲哀。除了三个孩子没有任何其他交集的两人,却被捆绑着一起走过大半辈子,谁的错?


兴许是几十年来压抑太重,怨气横生,老伴越来越古怪难处,郁珍的胸口像揣着一团火,没有肆意燃烧的劲爽,被强行按压的火苗吐着舌头盘旋低吼。


她顺着他,不跟他计较,跟一个与你不相关的旁人,没什么可计较的。各自活着,挺好。


如今他不在了。


洪林的死,在她的心脏刺进了一把尖刀,再也没有拔出,时时都有要命的痛;老伴的离去,如同手背上的一点污垢,拿出一张纸巾,便可轻轻擦去,剩下的就是光洁如初的如释重负。


从十八岁到现在,郁珍终于可以自己做回决定了。




郁珍在洪林的坟前伫立着。


跟所有无人过问的荒山野坟一样,低低矮矮的一个小土堆,长满了腰深的茅草,这么不起眼,以为是个隆起的小山丘。坟的对面,远处正是郁珍的娘家。


她的洪林哥一直在守着她呵。


四周寂寥,郁珍呆呆地在坟前伫立着。三月的风携着一丝暖意轻轻拂来,坟上的茅草微微颤动。郁珍注意到枯茎败叶底下冒出的点点嫩绿,心也便跟着活泛起来。


“洪林哥,我回来了,陪你,再也不走了。你说你是我的根,再久,再远,我也离不开我的根啊。”


郁珍抚摸着脖子上那块树根,流着眼泪温柔地说。


“你看看,我都老了,你还那么年轻,可不许嫌弃我。”


她笑了,于是泪水顺着皱纹爬得满脸,浇灌了她五十年的干渴。


“这次回来,把我的墓也准备好吧。”


儿女惊愕。


“你们的爸爸喜欢清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自己找了块地方,这儿。”                          


郁珍手指的是洪林坟墓的方向。


工程开工了,郁珍每天都去守着,怀着欢欣。看着自己距离洪林不到十米远的坟墓一天天垒起成型,她竟然羞涩了,恍惚以为这是她梦想了一辈子的洞房新婚。


“心相印兮人相守,生同衾兮死同穴”。


哥哥,生没能与你同衾,死终于和你同穴,没有遗憾了。


山坡上并排着两座坟茔,一座苍绿覆盖,一座明黄加身。春天真是个属于新生命的季节啊!新芽、新土,像一对穿着新装的新人,亲亲热热地开始新生活。


早晨,女儿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封信。


“孩子们,妈妈走了。没有走远,只是回到了故乡,叶落归根了。你们不用难过,妈妈完成了心愿,很满足。我这一辈子,活的都不是自己,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回,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在那个世界,我会生活得幸福快乐。祝福我吧。”


透过泪眼,女儿看见床上的郁珍睡着了,从没有过的平静安详,脖子上挂着那块已被摩挲得发亮的心形树根,嘴角还有一抹笃定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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