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杏一枝

楔子

这段日子我出名了,只因我撩了金蝉子的转世--唐玄奘。

“唐长老,今夜花娇月朗,实为良宵,不若让小女子陪长老把盏言欢,自在快活一番,长老意下如何?”

那夜我是这样眨巴着杏花眼对他表白的。

谁知那唐玄奘心如金石,执意不从。我情急之下便与他纠扯起来。随后他那更加金石心肠的大徒弟孙悟空横空出现,二话不说举棍便打。纵然有那唐僧说情劝阻,我依然形神俱损,身受巨创。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半日时间,这件事就远播四面八方。我作为故事主角,由别人眼中的“小傲娇”一百八十度大变身,成了一个高攀不成反被打的大笑话。

更可恶的是,此事还被一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书人编成了段子。我,杏一枝,光荣晋升为世人眼里没羞没臊的那株“雨润红姿娇”。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冷笑,抬手擦掉嘴角淋漓的血珠。笑话又怎样,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没什么好后悔的--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下来。

“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你做什么不好,偏去惹他们。”

黎丹青听说我勾搭不成反被揍的丑闻之后,气急败坏赶来,一边给我输送灵力一边数落我。

见我破罐子破摔毫无悔过之心,剑眉倒竖,几乎要暴走,“你可知那唐僧……”

“你就别念叨我啦,我知道他是谁,金蝉子转世嘛!”我不以为意地翻翻白眼,“高富帅,后台硬,路子广,万一勾搭成功,岂不是天庭地府任逍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位列仙班呢。”

黎丹青脸色转黑,斜眼睥睨我道:“四处招亲还不够,都上手抢了。真看不出来,你都这么出息了。”

我讪笑,还未答话,他突然转身直视我,吓我一跳。

“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打入敌方内部,伺机替我报仇?”

经他一提示,我突然想起来了,他就是因为盗取唐僧师徒的宝贝法器,开了个劳什子的“钉耙宴”,而被孙悟空暴打一顿,差点儿魂飞魄散的。

我哭笑不得:“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就我目前的法力,连孙悟空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拿什么替你报仇?”

他了然:“也是。”

数落归数落,他为我输入灵力这半日,也着实耗费心神。我只觉脏腑的钝痛逐渐缓解,而黎丹青的脸色却渐转青白。

“糟了,外面好像要下雨,我得去收衣服了!”我站起身便要往外跑。

“别动!想现原形不成?你现出原形真的很丑。”他嫌弃地撇嘴,将我的手又握紧几分。

“那你还不让我招亲。”我咕哝道。

看着他有些愠怒的眼神,我识趣地闭上嘴。

随着他灵力注入,我全身筋脉变得熨帖舒缓,正要夸他修为见长,突觉他双手有些颤抖。我心头一紧,转眼便见他额头冷汗暴出,脸色瞬间青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我极力压住心头惊惶,有条不紊地将他安顿好。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昏迷了,可是状况一次比一次不如。

我抬袖狠狠蹭一把模糊的双眼,盯着他静如冰雕的睡颜低声道:“黎丹青,无论今后怎样,请一定原谅我,我绝不会…让你扔下我的。”

我用仅剩的灵力幻化出一只灵鸽,带着我的口信飞向九重天界。

--北冥仙君,只要你肯救黎丹青,我答应你。

我叫杏一枝,是一株杏花精。一年前来到这山头时,黎丹青已经先入为主了。

好吧实话实说,我是为他而来。

这座山美,但时间长了也觉得无聊,尤其黎丹青并不能每日陪我解闷。他大部分时日要闭关修炼,不然怕是逃不过他的劫数。

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女人要懂得让自己充实起来。于是我每天忙着汲取天地日月百草精华重修内丹,还得抽时间发布征婚公告聊以解闷,好迅速结束我大龄单身狗的囧况。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内丹缺失,法力薄弱,遇到强劲对手,既不能自保,也无法保护在意的人,这让我十分焦虑。

若是能找个让修为突飞猛进的法子就再好不过了。但苦于没有人脉,只好想些捷径,比如招个有宝贝有后台且下凡作怪的妖精做相公。因为这样的精怪完成任务后迟早是要回归天庭的,到时候我既拿到了宝贝,又能免去很多后顾之忧。

可惜的是,方圆几千里并没有多少符合条件的应招对象。正当我心灰意冷打算另辟蹊径时,目标出现了。

他是私自下凡的青牛精,自名为牟牧,藏有东家太上老君的宝物九转还魂丹一颗。不过到底是私自下凡,还是奉命秘密行事,身为成年人的我们都懂尊重对方隐私,故绝口不提。

让我十分称心的是,青牛精答应成亲之后就将丹药送给我助我修行,反正他法力高深也用不上,随身携带只为便宜行事。

我一激动正准备与那青牛精锦被翻红浪,梨花压海棠,却被黎丹青那厮坏了好事。

“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你眼瞎了吗?!”黎丹青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吓得我赶紧往青牛精身后躲。我敢保证我若是在他一臂之内,他定会伸过手来掐死我。

那青牛精也不是好脾气的主儿,见他出言不逊,一声怒吼便大打出手。法力曾受巨创的黎丹青哪里是他的对手,几招下来便被打翻在地。

见青牛精仍气呼呼不肯罢休,我飞扑过去挡在黎丹青面前,梨花带雨泣道:“牟牧,不要伤我哥哥!”

青牛精一愣,搓着手讷讷笑道:“原来是大舅哥,误会误会。来,我扶你起来。”

黎丹青的脸阴沉得像滚滚乌云。我向牟牧使个眼色,他便打着哈哈拱了拱手,逃跑似的飞奔而去。

“说说你的理由。”黎丹青斜倚在榻上,脸色如窗外的凄风苦雨,幽微晦暗。

我耷拉着脑袋站在他床前,使劲儿绞着手指,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我……我不太想现出原形,因为……不太好看。这只是权宜之计。”

不仅不想自己现出原形,更重要的是,不想看着这样温雅如玉的黎丹青,一个本该在九天之上恬淡潇洒的神仙,因为我的原因,凋零枯萎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黎丹青垂目沉思良久,闷声道:“杏杏,要是我现在能将你的内丹还给你就好了。我一定尽快想办法,看如何将内丹取出……”

我急得跺脚,打断他的话:“你敢这样做,我就死给你看!我没了内丹大不了就重修一颗,你若取出内丹会没命的。你若死了,我不是白费了心思!”

说完仍觉不解气,恨恨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黎丹青,我的心思,你真的不明白吗?!”

“…对不起。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把此生幸福都搭进去。”

“我不要对不起,我只要你活着!”我抽抽噎噎道。我想要什么,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之后黎丹青就闭关了,说什么都不肯见我。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遂将那日我俩的对话反反复复回忆了几遍,也没发现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直到半月之后,他突然来找我,说近日研究了一种新式点心制法,要做来让我尝尝他的手艺。可我就是觉得,他的温柔言辞里带着一种让人寒毛直竖的决绝。

“鸿门宴?”我狐疑。

他端着点心的手一抖,差点儿把盘子摔了。他转身送我一记白眼,有些气闷:“爱吃不吃!枉费我一片苦心。”

“吃吃吃,你亲手做的,放了砒霜我也得吃。”我讨好一笑。

“这还差不多。”他一脸得意。

他十分体贴地将我的碟儿刷干净,挑了一块大一点儿的点心放在上面,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杏杏,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黎丹青语气轻快,目光温柔如水,拿帕子轻轻擦拭我嘴角的残渣。

“……谁说我喜欢你啦。”我脸颊发热,端着小碟儿背过身去。

他轻笑出声,声音温柔如春风拂柳:“可我是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从你只是一株小杏苗开始。你化为人形后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眼便知是你,天上地下不会有第二个明媚如火的杏一枝了。”

我心下欢喜,突又暗生悲凉。

这是一个开端怎样缠绵,结局又何其操蛋的故事呢。若不是我出现,你现在是否依旧是那个意态风流的九天仙人,三界天尊翊圣真君的关门弟子,仙娥们趋之若鹜的温润公子黎丹青?

我于瑶池之畔修成仙身,便任职于天界万花川谷,是花主牡丹仙子座下第一人。

在我还是一株初生灵识的小幼苗,无忧无虑摇曳在瑶池之畔时,遇上了天庭一场浩劫--齐天大圣大闹凌霄宝殿,偷蟠桃盗御酒毁仙丹,将一干天兵天将闹得狼狈不堪。

整个天庭乌烟瘴气百草不生,现场惨烈至极。我作为一株娇弱的杏树苗儿自然不能幸免,叶毁根伤,奄奄欲死。

乱世出英雄,黎丹青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至少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作为一株出生于灵气聚集之地,日日吸取最纯净最馥郁灵气的幼苗,想必是我生得晶莹可爱不同凡品,不然黎丹青怎么会独独留意于我,愿意每日用他的鲜血滴灌,让我活了过来?

那时他法力高深,鲜血灵气太重,以至于我不仅活了过来,还直接化出了人形。

也是我点儿正,恰好花主牡丹仙子路过,目睹了我变身的整个过程。

“好精纯的内丹!”我听见她这样赞叹。

她诧异于我顽强不息的生命力,又考虑到眼下的天界千红遭劫,万艳凋敝,花草仙子们衰弱惨淡,连正常工作都要无法开展,便满心欢喜将我带回了她的仙葩大本营--万花川谷,封了我一个杏花仙的名号。从此我变成了天庭体制内一份子。

我的工作很简单,无非就是打理天庭各路奇花异草,摘摘仙果采采灵药,顺便寻找一些修成气候的灵仙精怪,说服他们加入万花阵营。

我磨人的功夫一流,那些初修人身的小精小仙禁不住我忽悠,基本都会乖乖跟我回去。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偶尔也有个别个性清奇、想法独特的小精灵,会将我当成人贩子远远避开--比如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灵芝小娃娃。

“小宝贝,小乖乖,来姐姐这里,姐姐有糖给你吃哦~”

小娃娃不理我这茬儿拔腿就跑,我提裙紧追不舍。眼看要追上,他突然一跃扑进一个宽阔的怀里,而我差点刹不住脚步直撞过去。

“对不住,这位仙君,是小仙冒失冲撞了,还请……”我躬身致歉,抬首看时愣住了。

原来人的眼光与草木的视角是不同的。昔日身为幼苗,我怎么没觉察他这样仙姿秀逸脱俗出尘呢?

“这位仙姑是对我的萌宠感兴趣吗?”他眉目含笑,以颌示意怀中的小娃娃。

“嗯嗯……哦,不是的…算了,我很喜欢这个小娃娃,我可以经常来看他吗?”

简直对自己的勇气、机灵以及那一丢丢厚脸皮佩服得五体投地。

仙君,其实我对你更感兴趣哦。

“当然。”他眉眼弯弯的样子真是好看。

从此以后,我义无反顾踏上了漫漫撩仙路。

一晃数十年过去,撩仙成果不好说,但我终于不必在那厮面前卖软萌装淑女,可以张牙舞爪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了。

而黎丹青,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却渐渐跑偏,在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暴跳如雷的不归路上一往无前。

本仙心里甚是愉悦,就是喜欢看他分分钟想灭掉我却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至于其他,仙人本就长命,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必急于一时嘛。

再后来天庭为整饬天界仙邸臃肿庞杂、仙满为患、办事效率低下的不良状况,开始进行机构整合。

现在想来,此后百般折磨,从那时候便已开始了。

黎丹青所在星辰司与风雨雷电司合并,新设为自然气象司,掌事仙尊由原风雨雷电司仙尊担任。

由于我时常去缠磨黎丹青,也便认识了他的新同僚北冥仙君。本来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北冥仙君在角落截住了我,说对我倾慕已久,要我正式与他交往。

好吧我承认这是一个很狗血的三角故事,更狗血的是黎丹青恰巧去寻我,撞见之后二话不说挥手便揍,然后二人便被仙尊叫去狠狠教训了一顿。

如果没有可是,这段插曲也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段子,供大家新鲜几天然后一笑而过。

可是--一切不圆满都会有个“可是”--他们的新首领,那位仙尊,是北冥仙君的师父。

且不说这位仙尊公道与否,只说这件风波,本来算不得什么把柄,也无可拿捏,可是--

恰在此时发生了金蝉子转世,西天取经一事。这也算得上个大事件,但与他们无甚关联,可是--

玉帝下旨,各仙邸须得出借一人,去凡间做取经路上各种穷凶极恶的山狐精怪,以磨砺金蝉子的意志,坚定他向佛的决心。

黎丹青被光荣出列。

许久以后我常常在想,倘若那时,他的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经年不见踪影的师父翊圣真君在的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临行前,仙尊握着他的手,一团和气地承诺,这件任务完成,便接他回归天庭,并可以论功行赏,满足他一个心愿。

黎丹青向我道别时,目光殷殷切切,说等他回来后要给我一个惊喜。

金蝉子取经一事在一向波澜不起的天界算得上一件大事了,各个角落都能听那些小仙娥议论--金蝉子行到了哪处,哪位仙君完成使命重返了天庭,哪个妖怪作死被孙大圣一棒打杀。

我细细听着这些八卦,计算着金蝉子师徒几时能到黎丹青的驻地--豹头山虎口洞,他几时能完成使命回归天庭。可我万万想不到,我竟会等来一个噩耗--

黎丹青被孙悟空打死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黎丹青是出借的天界仙君,如何会被孙悟空打死?

我浑浑噩噩闯进自然气象司,找到仙尊要问个明白。他却一脸痛心疾首,说自己没有计算好时辰,当他赶到时,黎丹青已经魂飞魄散了。

“你是仙尊,你不救他?”我盯着仙尊的眼睛,痛极反而想笑。

他看我一眼,忙唤人送我回去,转身欲走。

“这么说,你真的不打算救他?”我一把拽住他胳膊,只觉睚眦欲裂。

北冥仙君见状,似不忍心,替我求情道:“师父,不然就劳您下界一遭,将黎丹青带回来……”

“住口!你真是朽木不可雕……我只让他阻一阻金蝉子的行程,哪知他竟去偷他们的法器,这不是找死吗!如今他已魂飞魄散,我如何救得了他!”

我痛极,理智尚未反应,便已一掌击出。那师尊不防,身子横飞出去,落地后立刻爬起来,指着我哆哆嗦嗦骂道:“你竟敢罔顾尊卑,偷袭于我!”

我狂笑:“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不然,黎丹青活着好说,他若是……我定然要回来的!”

那师尊眼神有戾气一闪而过,泛起火焰的手掌刚要抬起便被北冥仙君一把抱住。

我趁机遁身而去。我不怕死,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我找到黎丹青时,他已经冷冰冰在洞中躺了好几日。花主说过我内丹至精至纯可重聚魂魄,起死回生。以前只觉得好笑,没想到这么快便有机会去验证。

黎丹青活了过来。

万幸他魂魄尚未消散,却伤得厉害。我的内丹本不是他自身之物,与他并不能完全融合,故而只能维持他的生命,不能维持他的修为,他的身体在日渐衰弱。

须得尽快找到救命仙丹才好,比如太上老君的九转还魂丹。可是我没了内丹,等同于一只刚修成形的妖精,去不得天庭。不过退一步讲,即使到了天庭,即使见到了牡丹花主,以万花川谷的仙位等级,也只会让花主为难。

适逢特殊时期,妖怪丛生,而且大家几乎都来自天庭,手里多少会有些宝贝。于是我脑洞大开,想到了一条捷径--招夫。

天知道青牛精找上门时,我有多感激上苍的好生之德。可气的是,黎丹青这个死脑筋拼着一死也要来坏我好事。

不过到底不愿惹恼了他。说我错了?好,我道歉;要请我吃鸿门宴?好,我配合。

真恨死了我这张乌鸦嘴--这真是场鸿门宴。

那顿晚餐之后,我便陷入昏睡。但残存的意识撞击着我,一定有什么失控的事正在发生。我心急如焚,沉重的眼皮关不住泪水滚滚。

等我醒来,黎丹青,请你一定要在,求你,求你……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一定要我孤零零一个人,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黎丹青,请你好好看着,我就在你面前,承蒙你卑鄙的仁慈和怜悯,用你还给我的法力,让你死也不得安生!

不睁眼看着怎么行?你看不见我的悲愤,我怎么会甘心呢。我这样一个有仇必报的性子,怎么会让你心满意足地死掉?

内丹借你,修为借你,命也借你--给我睁眼,好好看,看着你一力维护的杏花精,怎样将你的心上人,一点一点毁灭给你看!

天地昏暗,飞沙走石,仿佛苍穹末日。我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灼烧,我似乎听得见我的心脏“嗞嗞”冒着青烟在卷曲,慢慢被烧成灰烬。

毁掉一切!所有的一切都要陪葬!

“杏…杏……”

飘渺的声音传来,将我从意念的火海里拖了出来。

仿佛冲天火焰被盆倾大雨瞬间浇灭,我一愣,转眼看向床上那人。

他眼神还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今夕何夕。却在扭头看见我时突然双眼圆睁,渐渐漫上猩红,有液体顺眼角滑落。

黎丹青竟然哭了。

我现出原形了?这么可怕吗?伸手摸向自己的脸,湿湿嗒嗒的,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上,也湿湿嗒嗒的,有多处血肉分离下来,深处可见白骨,一片刺眼猩红。

咦,奇了,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不觉得疼呢?

对了,我刚才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要毁灭什么东西来着。不管了,黎丹青醒了,别的还重要吗?

醒来的黎丹青有点儿消沉。不知为何,我怎么逗他他都不爱搭理我。我急了,拽住他衣袖就要哭鼻子。

“你说话好吗?”我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

他用那双盛满哀伤的眼睛看着我,拉过我的手,念道:“杏杏,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乐了,黎丹青你是什么时候改行做的诗人?

“杏杏,我活得很遭罪,身体和内心的双重折磨。可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个安生。”

语调凄凄,哀怨与无奈齐飞,“所以我决定了,我不能再逃避,顶多一死,但在那之前,也许我还可以再努力挣扎一下,看咱俩的悲惨命运有没有转机。”

他说得认真,听得我氤氲了双眼。

黎丹青,你个榆木脑袋,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啊。若不是你总想着放弃自己来成全我,我何至于天天防你如防贼?

自此他再也不提还我内丹这件事,即便我偶尔把持不住现出原形他也仿若未睹,甚至有时候还会嗤笑我一番,除此之外就是把自己关进屋子查那些天字古籍。

我也再未提过招亲一事,即便黎丹青的身子日渐衰颓,渐有油尽灯枯之兆。

但不提归不提,有机会的话,心是不会死的。

如果不是豹头山山神告诉我,金蝉子的几滴血便有脱胎换骨增进修为的奇效,我又怎么会动歪脑筋,费尽心思躲过他的徒弟们去勾搭他。

之后被孙悟空伤魂损魄,也是我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了黎丹青,让他因为我的缘故损耗过巨,竟昏迷数日也不见醒来的迹象。

北冥仙君就是这时出现的。

“我昨日才收到你的灵鸽,今日就赶了过来。”他抬手轻抚我的脸颊,眼神满含悲悯,“你瘦了。”

我下意识要躲开,转念之下又生生停住。

“你有办法救他吗?”

他涩涩一笑:“一上来就要谈交易吗?”

“不然呢?若是不满意,就请移驾吧,我就这样。”在确定他有办法之前,我实在懒得对他虚与委蛇。

牡丹花主曾说,男人都是越求而不得,便越会奋起直追,这是好斗的天性使然。我对他冷淡,倒不是欲擒故纵。本就是交易,何必虚情假意。

“能救,但眼下只能先为他输送一些灵力,待来日你与我回了天庭,我取来仙丹与他。”他目光灼灼,不像是做出一个决定,倒像在征询我的意见。

“好。我也有条件,仙丹需我亲自来送。”

“这个……不太方便吧?我怎知你会不会反悔逃掉?”

“呵,北冥仙君多虑了。以我现在的法力,能逃到哪儿去?北冥仙君认为我会逃,是不了解我呢,还是不想信我?”我将脸慢慢贴近他的脸,细细盯着他的眉眼,有些嘲弄地笑道。

他耳尖迅速泛红,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我的眼睛迅速答道:“我当然信你。”

我扬唇而笑。

但当我眼睛无意识地扫过那厮睡着的山洞时,顿觉浑身一僵,心底一阵寒颤,仿佛被腊月天里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黎丹青扶洞门而立,静静看着我们,眸底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北冥仙君只是路过。”我有些心虚,但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解释一番。

“杏杏,与北冥在一起,你会开心吗?”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神平静无波,“看着我,回答我。”

“挺开心的。”我眨眨眼睛,扯出一个纯良的微笑。求仁得仁,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他皱眉,将我拉入怀中:“杏杏,表演用力过度了啊。那你想没想过,我会不会开心?”

我一怔,听他叹息一声,下颌抵着我的头顶低声道:“倘若不开心,活得还有什么趣味?”

黎丹青失踪了。

就只有一盏茶光景,在他躺回床上休息而我出去煮茶招待北冥仙君的片刻。

我翻遍了豹头山的每个洞穴,每丛灌木,每个湖底,甚至连每只小妖精怪都仔细审视了一番。哪儿都寻不到他。

黎丹青,他这样的状况,能去哪里?

“杏儿,先别急,等我用天人感应查探查探。”北冥仙君收拾了一下脸色,拉住我为我输送了些灵力,防止我急怒攻心走火入魔。

他闭目而坐,渐有白雾从他头顶冒出,额上汗珠滚滚。一柱香功夫,他睁开眼,脸色却不好看。

“奇了,竟然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不应该的……”他有些迷茫,喃喃自语。

我急了,起身便跑。

“等等,你让我想一想,”他一把抓住我,抬眼望向虚空,凝神静思。

不过弹指,他蓦地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难道他动用了禁术?”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忙用手捂住嘴,任我怎么追问都不再解释。

“即便我要做你的妻,你都不能告诉我?”我怒目而视。

“杏儿,这事在天庭是禁言的,要让仙尊知道我失言,我必定会被逐出仙界,那里还有机会娶你?”他语调微颤,有些惶惶不安,沉思良久,终是做了决定。

“杏儿,此处我不能久留了。这样,你在这儿等他回来,看他是否有异样。不用害怕,他应该不会伤你。若到时他……你可以随时派灵鸽通知我,我来接你。”

说罢依依不舍地拽拽我的衣袖,见我没有回应,加之惧怕未知之事牵扯到他,思虑再三后毅然飞奔而去。

黎丹青,你到底去了哪里?我还有心愿未了,我想听你亲口唤我一声娘子,你可否再见我一面?

两日之后,黎丹青回来了。

甫一见他,我便生出幻觉,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天庭,我红着脸指着他怀里的灵芝小娃娃,试探问道:“我以后可以去看他吗?”

“当然。”黎丹青眉目弯弯,眼神明亮如夜空星子。

而眼前的黎丹青,在流洒的光华里,一如当年,站成一株绝世独立的芝兰玉树。

“你……”我只觉喉头哽咽难言,“回来了,还走吗?”

他悠悠然走上前来,抚着我的发丝舒眉而笑:“不走了。”

黎丹青似乎脱胎换骨了,伤病衰颓都不见了踪影,即便是将内丹还了回来,也丝毫未受影响。

鸾凤双栖桃花岸,莺燕对舞艳阳天。如我所愿,终于迎来了我的洞房花烛夜,在这个苍翠遍染、花共蝶舞的豹头山上。

豹头山的精怪们奔走相告,纷纷跑来恭贺我们这对落难鸳鸯终于苦尽甘来。

“杏杏,为什么哭了,你不开心嫁给我吗?”黎丹青抬袖轻拭我的眼泪,一脸诧异。

“现在我是你的娘子了,你可忍心让我做寡妇?”我慌得很,喉头哽咽,心闷气堵。

他瞠目结舌:“杏杏,我哪里又得罪你了,你这样咒我?”

“为什么我不问你就不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恢复得这样快?”

“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我一直以为你猜到了。”他如释重负,轻笑道,“我师父知我有难,回来帮了我。”

“师父?那他老人家呢?”我半信半疑。

“当然走啦,他老人家是风一样的男子,连徒儿的昏礼都等不了。”他撇撇嘴,有些幽怨,“不过,左右无事,过两日我们便启程,去各处名山胜地寻他可好?”

天涯地角任驰骋,十分合我心意,我连连点头。

此后九年,他带我走遍名山大川,看过潮汐起落,吃遍山珍野味。偶尔也会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然后被捕快或者猎狗追得满山跑。日子倒是鲜活有趣。

圣贤说过,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就会少许多烦恼,多几分豁达。我想我们做到了,至少每一须臾每一弹指都是开心而充实的。

直到--

“杏杏,真的遗憾,还没陪你玩够,”黎丹青躺在我怀里,费力吐着每一个字,身子渐轻渐透明,“还有许多事情未做,还有许多美景未赏。那些不曾到过的地方,你……帮我走完,可好?”

“好,”我答应,深深浅浅吻着他额头,眉毛,双眼,薄唇,而后扬唇而笑,“有你陪我这段时间,我很开心。我知足了。”

洞悉你的付出,也体察你的辛苦,这一次,我不再强留你。

抬头望向虚空,黎丹青的魂魄化成云烟四下飘散,再无法存于六界之内,这便是禁术的可怕之处。

禁术之所以成为禁术,是因为灵力在其面前丝毫无用武之地,所以即便我的内丹有重聚魂魄之能,也是徒然。

但这不代表无法可解,我刚好知道解法:以毒制毒,以禁术解禁术。

既然你仍遗憾不能览遍天下美景,那便等来世你自行看过。以我随心所欲的性情,哪有那般好耐心代你走马观花。

虽说我随心所欲了点儿,到底秉性难移--我是真懒得一个人走走停停。

我召唤出内丹,低低念动咒语,在炙热的火团里渐渐流失了意识。

千年之后,希望你黎丹青重回人间时,能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千年之后,若能熬过业火煎熬,我也将生生世世随你而行,即使不能得你青眼,只要能咫尺遥望,便也无憾了。

后记

“姑娘,今日是宝二爷生辰,可要送上贺礼吗?”丫鬟问道。

我呼吸一滞,心中纠缠万般,半晌方缓过来。不知为何,每每听到他的名字,便会思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了,你便将这拜帖送过去吧。”我将粉红笺纸上的墨迹小心吹干,缓缓阖了起来,盖住了里面一行簪花小楷--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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