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咸通七年冬。

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覆盖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我跪在路边结冰的青石板上瑟瑟发抖,连日的高热使我浑身虚浮,我想,冰凉刺骨的雪地或许便是我的墓穴。须臾,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我的面前,我没有丝毫的气力去攀住车辋,乞求马车上的达官显贵大发慈悲施舍一点同情心。我病得迷迷糊糊的,几乎晕厥在地。

有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我满是伤口的手肘,她解下一袭纯白的银狐披风给我披上,避雪的伞险些从手中滑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满头的青丝挽成一个高髻,一根珠翠玉搔头斜插在鬓边。一身猩红色衣裙沾染了风雪,像极了清溪河畔的傲雪红梅。

我任由她将我扶起,把我带上炭火融融的马车。她说:“从今后就跟了我吧,我虽不能允你锦衣玉食,却也不会让你再受着风雪饥寒之苦。”她带我去了城西的药庐,请郎中为我把脉抓药,她求郎中一定要留住我的性命。

这风寒到底没要了我的性命,我不知道是因为药,还是因为她。

三日后,我在咸宜观的暖阁中醒来,耳边偶尔传来些许支离破碎的诗句,“应卷鰕帘看皓齿-------疏散未闲终遂愿------镜中---惆怅见------梧桐。”我即便挤尖了耳朵,也不知她在吟诵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暖阁虚掩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我此生难忘的风景。

一袭青灰色的道袍,拂尘就那么随意地丢弃在雪堆中,她外衣散乱,就那样半躺着,拿着酒盅直往嘴里灌,鲜红的唇因为严寒退去了些许浓艳,嘴角沾染的酒渍和鬓边散落的青丝让她看起来清冷又憔悴。尽管后方的火炉中银丝炭热意炙人,可她却浑身冰冷。她没有转头看我一眼,只是一个人眺望着远处山顶落满白雪的青松,她是在笑还是哭?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她问:“以后留在这儿陪我,愿意吗?”

我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我只是跪下,将头伏在长廊上,不敢注视她的眼睛。

“愿意。”

“从此之后,你就陪我在咸宜观过这清冷四季吧,绿翘?”她顺手拔下头上的珠翠搔头,满头的青丝如瀑垂在身畔,她却分毫不理。她不由分说地将那搔头插在我头上,笑得烂漫:“配你。草芽摇动,万物复苏,你就叫绿翘了!”

守着她,在咸宜观,我只觉四季悠长,她一日有半日的时间都在写诗,作画,或者就一个人披一件素净的单衣站在檐下,呆呆地望着院中的柳树发呆,直到暮色四合,夕阳西沉。

“炼师,可在思念什么人?”我终是忍不住,求她解个谜。

“绿翘,我要教你写诗,作画。你聪明灵秀,才情样貌皆不输我,只可惜,你与我一样,都是女子,被困在世俗的牢笼中。”她又逃开了,我不是没有试探过,她心里的人,她不愿说,却根本藏不住。

她教我遣词造句,格调音韵,一字一字地指点,真如私塾中的老先生一般。可她不该教我这些,因为懂了诗,做了文章,我便也懂她的心情。那些她在深夜重复吟诵的苦涩诗句,她爱而不得的怨恨与失意愤懑的惆怅,我竟然能略知一二。

她是被遗弃的女子,城中无人不识她的才名,无人不议论她的经历。弃妇,荡妇?更难听的不绝于耳。她却毫不在意,“世人愿意怎么论便怎么论吧,生前身后事,我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那一年的春天,冰雪消融,飞鸟衔走初春的烟雨。她那日喝了不少冬日我埋在雪下的梅花酒,酒过三巡,云蒸霞蔚,她的面颊燃起两朵绯红。她笑着说:“绿翘,我是不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她的笑容总是带着刺骨的寒凉,让我仿佛坠入千年的冰窟中。

“罢了,是不是又重要吗?世人既说我是,我便做给他们看。绿翘,把笔墨拿过来,我要让着世人看看,鱼玄机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我只当她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她却真的说到做到。“长安咸宜观诗文候教”她亲自将这幅字悬在观前,硬生生地招来了一群以风流才子自居的纨绔子弟,他们对她趋之若鹜,言听计从。甚至有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长安城中的男子以能与鱼玄机共赏诗文为荣,而女子皆为其不齿。

她与那些男子夜夜笙歌,饮酒作乐,而我在房间的一隅瞥见她眸光中的黯然,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她笑得真诚且开怀,任由身畔的男子扶去她面颊上的胭脂。她从前常常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中孤坐到天明,现在她可以她开心可以放声大笑,难过可以醉倒人怀,我的担忧或许真的多此一举。

我与她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经常接受邀约,访山游水,一去数日不还,偶尔的信笺也只是题诗一首,无非是交吟游乐,闲情逸趣。我应该为她而开心啊,不知为何我止不住地难过,她不曾给过任何人真心,那些在她身侧流连忘返的男子更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我不明白她到底在报复谁。

院中的柳树今春发了几次新芽,如今盛夏时节却好似伫立于严冬,被抽干了生命的精华,她很久没有看过这株柳树了。

她终于回来了,随她一起回来的,是陈韪。他是城中有名的乐师,善音律,一曲凤求凰吹得人意乱情迷,而炼师独独钟爱他那一曲《猗兰操》,她站在亭中听他把一首曲子似诉似泣,如怨如愤的情感弹奏的淋漓尽致。“陈乐师,是我渴求许久的知音。”她俯下身子,用酥软的声调在他的耳朵旁念着她有感而写的新诗。

“炼师可愿给韪一次机会,韪会让炼师的这朵花长出漫漫十里春风。”他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眼角眉梢尽是柔情,那样的含情脉脉,她大抵信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带着泪痕的笑容,不是虚伪的面具,好像是多年前的鱼幼薇才有过的。她缓缓地开口说:“好,那你种给我看。”

陈韪终成了咸宜观的常客。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陈韪的出现原本就是一场局,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若不是那日偶然发现他掉落的书信,我怎么也想不到,陈韪居然是温璋的人,他们会置她于死地,我该怎么办?

如有别的选择,我绝不愿摧毁她内心中最后一丝温情。若她交付给陈韪半分的真心,我想到了,她此生都不会宽恕我。我用了最愚蠢最直接的方法。

她曾说我的才情样貌皆不输她,那我便试试吧。陈韪不过只是个色胆包天的蠢货,我不过学着她的样子拂过他的衣袖,用这世间的男子都渴望看到的眼神凝视他片刻,真蠢,他以为我爱上了他。他甚至沉迷于臆想我和她争风吃醋的画面,“绿翘,你比她更令我心疼。”我竟然流泪了,可我不是为自己,为的是多年前那个在长安街头带我回家的清冷女子,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陈韪,我要你娶我,我一刻也不想呆在她的身旁!”

她很快便发现了我和陈韪的私情。我看到她眼里的绝望和愤怒,从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她的声音疲累极了,她没有看我,我知道,我令她厌恶和羞耻。

“炼师,绿翘只有一言相告,陈韪绝非你的良人。”她将会手里的团扇狠狠地砸向我的脸,愠怒的时候她也脸颊绯红,真好,这样的她看起来像真真切切的活着。

“你以为我不清楚吗?你跟随我多年,我淫荡,放纵,沉溺酒色,那些男人演技拙劣,我见得多了,这一次,我只是想慢一点清醒。”

“你何苦折磨自己!你觉得他像谁?是飞卿先生还是李子安?”我困扰了多年的问题,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人。他们都曾让她心生欢喜,却都让她对人间失望,她一直用过去的回忆惩罚自己。

“够了,我卑贱,我自取其辱都和你无关。绿翘,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为了那枚求而不得的苦果?”

“我在报复,报复我曾经的愚蠢,报复世俗愚昧的偏见,我恨这个时代,我恨那些男子的故作深情,我恨那些女子凉薄的詈骂。你觉得我还在乎什么?那温璋若取我的性命,便取吧。这清冷的人世,我早已经腻烦了。”

我想过,她气我,怨我,狠狠地鞭笞我,可她最终惩罚了自己,生命的代价。

“炼师,绿翘求你,莫论如何,好好活着,好吗?你曾经给绿翘活下去的希望。你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泪流满面,狼狈地跪倒在她的身侧。

“炼师,不论世人如何待你,绿翘是真心爱你的,绝不会背叛你。你曾说,我们要一起过这清冷四季,绿翘从不敢忘。”

她用一条素净的帕子拭去我面颊上的泪痕,抱着我许久。她此时娴静美好的模样让我想起初见的那日,如傲雪红梅一般清冷孤傲的她,她没有不美的时刻。她将我扶起,我就这样跟随着她亦步亦趋,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她将我安置在铜镜前,小心翼翼地替我把散掉的头发,重新梳好,木梳从我的青丝间滑落,她笑着帮我把头发梳好,“绿翘,你生得真美,和我当年一样。那年我十四岁,与飞卿先生重逢,我以为可以将心事诉明,求一段圆满,可他却将我许给了李亿。李子安已有妻室,容不下我。我曾经付诸真心的人,最终都舍弃了我。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绿翘,你不要学当年的我。我不求你找一如意郎君保全后半生,唯愿你莫不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毁了自己一生。”她第一次与我说这么多话,字字诛心,字字珠玑。

“炼师,我们离开长安吧,这里承载你太多的伤心事,我们去洛阳,那里满城的牡丹会让你忘了长安的一切。”她笑着没有回答我。她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珠翠搔头,和当年她插在我鬓边的一模一样。“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赠予有缘人。绿翘,我也真心待过你,从今往后,代替我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她那一袭红衣似乎如初见那般明艳夺目。我终究是留不住她的,可我也不愿一个人在这清冷世间独活。

如初见那般,我真正作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一个雪天。我藏了她用来了断的牵机药,饮着这断肠的酒,回想与她有关的时光。那夜风雪很美,她是不是会如之前一般,醉卧在长廊下,看满天的飘雪,看远处的青松。

我先替她去看看那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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