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又过了大半。
我从县城坐车一路颠簸,穿梭在山野之中,赶回了老家,每年这样特意往回赶的日子并不多。
七月半这一日的晚餐同年三十一样,很早便开始准备,而且总是丰盛些,因为等会得从活人的口粮里盛同样的菜色,给逝去的人先吃。
奶奶已有七十多高龄,身体硬朗,烧纸摆烛是她每年七月半和年三十必不可少的仪式,大概从她为人妻开始,便年年不落。
堂前和灶台都会放上一截黄瓜头,上边插着香烛,火焰跳跃。饭菜做好之后,便往堂屋的桌子上菜肴,摆碗筷,倒烧酒,俨然一幅待贵客入桌的情景。
幼年我总是好奇,等谁来吃饭呢?奶奶很神秘的说,这是给"他们"准备的。
“他们”又是谁?我不知道奶奶怎么懂得这些,大概她的奶奶也是这样做的,一辈儿一辈儿传下来。
奶奶一边手里倒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你们来了就多吃些喝些,保佑儿孙平安顺利,你们自然也享福。
我一点也不觉害怕,似乎奶奶是在向熟识的人念叨,可是总会看着这空荡荡的板凳和不曾动过的筷子,想"他们"怎么吃饭呢。
奶奶总让我不要乱讲话。
而后大家开始蹲在桌前烧金银纸钱,那厚厚的一叠纸钱放进去,便迅速被火苗包裹吞噬,成了卷边的银灰。火苗越烧越旺,映得奶奶的脸庞红彤彤,不多时细碎的灰屑满堂飞舞,袅袅的烟雾也熏红了每个人的眼睛。
这时我总会想起爷爷,想起九岁以前的时光,他那吧嗒吧嗒的卷烟,结实宽阔的后背和长着老茧的手掌,牵我走过山林,淌过河流。
今生只痴做了他九年的孙儿,孝道还未尽半分,不敢说来世如何,只知此刻真切的想念。而今,我悔恨幼年的许多事情在脑海中已变得模糊,也不知我曾为他带去过多少欢乐。
火苗愈发的旺盛,宗族之情在此刻显得尤为浓厚紧密,多少在外的儿女都赶回故乡做着同一件事。从前我以为敬的是鬼神,如今却明白是活着的人在寻求着慰藉。大概这也是繁复的仪式得以传承数千年的原因。
纸钱烧尽熄灭,剩下一盆灰烬。奶奶说,便是“他们”吃完饭要走了。
走吧,将我们的哀思带走一些,留下的安宁多一些。
奶奶收拾完了碗筷,才轮到我们摆桌吃饭,整个过程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每一年如此往复,唯一的改变是她日渐佝偻的背影提醒着我岁月的残酷,我亦不愿以后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同她对话。
等天黑尽了,奶奶带着我,把火盆里灰烬和倒掉的饭菜端到河边,香烛幽幽,烧些纸,说些话,最后齐齐泼出去,俗称泼水饭。这一日的事情才算全部完结。
河水奔流而下从不曾改变,我听见风把河边的香樟树吹得沙沙作响,满山的虫鸣清脆响亮。
只是今夜的故乡,没有月光与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