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我是在等公车的时候遇到方婷的,那也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那天,我在车站焦急地等着到火车站的28路车,瞥眼看到一个耷拉着披肩褐色头发的脑袋,身着一件宽松的蓝色风衣,腿裹黑色紧身弹力裤并交叉翘起一条二郎腿,脚踩着一双棕色的“恨天高”,一只鼓鼓的地中海蓝色的小型行李袋安静地躺在她的大腿上,指尖轻柔地揉搓着袋子的侧面,气定神闲地坐在公车站的石凳上。公车来了一辆,走了,又来了一辆,又走了。等车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些。我始终没有盼来我要乘坐的28路车,她却全程没有抬起脑袋看一眼。

这人可真奇怪,可能有点问题。我纳闷,寻思着。

突然,她抬头,往我这看。完了,肯定是她从右眼的余光中扫视到我一直在观察她。我尴尬地对她笑了笑。那是一张年轻又俊俏的脸,让人忍不住看了还想再看一眼。

“请问,去桃花岛要坐哪路车?”她毫无怒色,还对着我甜甜一问,声音很是好听。

“桃花岛?!”我懵圈,脑海中立马闪现出金庸笔下的桃花岛。

“这城市没有桃花岛啊?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确定这女人肯定有问题,看来得向警察求助。

“我知道这里没有桃花岛,但我要去桃花岛。我们上次就是在这里下的车,所以我要在这里坐车回去桃花岛。”她讲得很认真,我却听得一头雾水。

“我跟你说,你坐这。”她指着旁边的空位,示意我坐下。“我和他就是在桃花岛认识的。”

1.

原来她叫方婷,她的他叫程军,是她的先生。桃花岛是他们原来工作的地方,他们就在那里相识、相恋,并结婚的。

桃花岛是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马戏团。方婷是里面的舞蹈演员,程军是里面表演飞车的赛车手。方婷第一次看见程军是在她休息的时候和同事一起去观看他的飞车表演,他是他们团里有名的“小旋风”。只见,他一身红白相间帅气的飞车服,在飞车笼里快速地旋转、上升、下降、90度单轮直立、贴地转圈,跳火环……无不惊险刺激,惹得观众连连尖叫。于是,方婷就在那一刻喜欢上了这位帅气的“小旋风”,一有空就去看他的飞车表演,每次都坐在第一排正中间最显眼的位置。

见得多了,程军慢慢也开始留意起她来,有空也常常去看她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舞蹈表演。身着“白雪公主”服饰的方婷,俨然就是真正的白雪公主,俏皮可爱,程军也一眼就爱上了她。

后来,公园、电影院、咖啡馆还有海内外各地的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们甜蜜的足迹。而有了爱情的加持,他们工作起来更加卖力了。他们成了团里人人羡慕的“神雕侠侣”。

“我们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总是牵着我的手,让我走里侧。我们下馆子的时候,他总先点我最爱吃的菜,遇到我喜欢的新菜肴时,他还会回家上网查询,多次研究尝试,直至做成饭店里的味道。吃鱼时,他会细心地先帮我剔掉鱼骨头,他还会把鱼嘴巴旁边的那一小撮肉留给我,因为那是我的最爱。逛街时,他总是忙着给我买名牌化妆品,买衣服,买提包,他告诉我他希望我永远貌美如花。平日里周末,有时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窝在家里一起打扫屋子,一起读书写字,看大片。”方婷说到这的时候,头微微抬起,看着马路对面,满脸洋溢着羡煞旁人的幸福。这种满足是打心眼里升起,我能真切地体会得到,因为我也有过。

2.

不久之后,由于团长上了年纪,打算晚年归隐山林,所以就把马戏团转手卖给了现在他们工作的“梦幻游乐王国”,因此他们也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梦幻游乐王国”是家国际级标准的大型游乐主题公园,略逊于迪斯尼。所以他们的工资待遇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工作也相对更具有挑战性了。

方婷除了出演白雪公主外,还得参演一些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比如踩着一米多高的高跷翩翩起舞,还有在“叠罗汉”的顶端表演下腰、翻转等危险系数较高的堪称杂技的惊险动作。程军除了在飞车笼里表演飞车,还增加了在飞车跑道上“上山坡”,高空翻转,下坡快速弹起,再翻转两圈等一系列更加刺激惊险的动作。虽然团里做好了严密的安全防护措施,还给每位表演者购买了高额的保险金,但是意外还是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那次,方婷在一次表演“叠罗汉”顶端下腰时,她感动到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一倒,随即不省人事。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眼前只见程军焦急地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你怎么这么糊涂,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还做这么危险的动作,你真是——”看到方婷终于醒来了,程军又兴奋又生气,没等她开口询问就小声怒训。随即爱抚地摸了摸方婷的头,“你真是吓死我了!”

“你说什么,我怀孕了?”方婷说的很慢,显然有些吃力。

“对啊!孩子已经三周了,还好没事。你这妈妈有够糊涂的。”程军随即一脸幸福,“医生说宝宝很坚强,要不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早没了。”

“谢天谢地!”方婷眼睛一闭,两股热泪夺眶而出。

“医生说,你不能再从事那么危险的工作了,头三个月胎儿比较不稳定,建议你在家好好休息。到时我让我妈过来陪你,免得你一个人在家无聊。”

“可是——”

“放心,我已经向团长说明情况了,团长答应让你先好好休息,等以后方便了再谈工作的事。”

“你——”

“我以后工作也会更加小心的,毕竟现在我是人家的爸爸了,我得负起更大的责任了,对吧?”

方婷笑了,程军也笑了,他们相信肚子里的孩子此刻也一定正在开心地笑着。

3.

“但是,他最近变了。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不像过去那样和我辩论了,只是痴痴地看着我傻笑,一个劲地点头哈腰,真是气人。更气人的是,他现在回来晚了,只把我扔给他妈妈,他就不管我了。现在我们不经常出去外面吃饭了,他说饭店里的菜味精太多对宝宝不好。他也不让我化妆了,他说涂太多化妆品对孕妇不好,还说我现在是自然美,不用化妆都很漂亮。”方婷撅起了嘴,很可爱。

“对啊,你现在不用化妆真的就很好看。”我由衷地说,“自然美才是真的美哦。”

“真的?”方婷羞涩地笑了笑,嘴角边上露出了个小小的深深的酒窝,“谢谢你。”

“但我还是觉得他好像不爱我了,不让我喝碳酸饮料,只让我喝牛奶和白开水。不让我穿高跟鞋,让我改穿小跟软皮鞋。也不让我戴首饰,只允许我戴这银手镯。”这时她推起右边袖子,我才看见了一只做工精美的银手镯套在她那娇嫩白皙的手腕上。

“可你这鞋?”我指着她那双“恨天高”问。

“今天是我跑出来时偷偷穿的。”方婷得意地笑,“他妈妈也不知道。”

“那你要去桃花岛干嘛?不是没有了吗?”我想我得拖延时间,找机会报警。

“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说只要再回到过去相识的对方,就可以唤回原来的爱。所以,我想回桃花岛去。”

“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

“婷!”远处传来一个好听的男中音,“你吓死我了!怎么不跟妈妈说一声,就自己跑出来了?”一位身材健美有型的英俊男士一把扶起了她,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真是担心死我了。”

“她想去桃花岛,你们相识的地方。”我插话,“你是她先生程军吧?”我得确定情况先,再决定要不要报警。

“你是?”程军松开方婷,转身打量着我,一脸狐疑。

“她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听我讲我们的故事。”

“谢谢你!我是程军,方婷的爱人。这是我的名片。”我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梦幻游乐王国飞车'小旋风' ——程军”。

“看来我可以放心把她交给你了,不用报警了。”

“对不起,麻烦你了。因为方婷那次出了意外之后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再加上怀孕期间情绪上会有些变化,所以会有点胡思乱想。”

“像这样跑出来太危险了,何况还怀着孩子。”

“今天她趁我妈妈午休的时候偷跑出来的。我们都吓了一大跳,还好我给她戴了手镯。”

“那个'手镯'是追踪器?”

“对,医生建议的。不过,医生说这种情况等孕期稳定了,慢慢就好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啊,下次来看我表演,给我打电话,我请客。”

望着他们高高兴兴远去的背影,我也决定回家了,不再等28路车了,哪怕下一辆就是。但我敢肯定我在听方婷讲他们的故事时,肯定错过了好多辆28路车。

4.

几天之后的周末,我和先生去看了程军的飞车表演,但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看到第一排中间最显眼的位置坐着方婷,她看得好专注,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和先生讲了他们的故事,先生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他的右手紧紧地扣着我的左手,静静地望着我不说话。但我并没有告诉他,遇到方婷的那一天我正准备搭车到火车站,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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