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旧文,拿来凑字数。
都说我们村是块福地,因为毗邻镇上唯一一所中学,但凡学校需要修葺、翻新、扩建,工程无一不是承包给了我们村的村民。其实这么说也不全对,外人只道中学将工程承包给了我们村,却不知其中原委。
我们村虽名为白衫村、姓氏为林,但实际上村里住了大半田姓村民。而白衫镇中学的校址曾是另一个村落,名为田宕山。后来县城派人下乡商议建校的事,这才将田宕山的村民安置到了我们白衫村。往后白衫村和田宕村也就成了一家子。中学建成之后,学校为了安抚村民,便将学校需要劳力的大小事宜都交给了白衫村。旁人只道白衫村捡了便宜,却不知校方的良苦用心。
其实白衫村也好,田宕山也罢,大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只要没有大的利益冲突,日子倒也过得安稳,毕竟都是淳朴的庄稼人。
说起田姓村名,我记忆深刻的怕是只有孟鞠一人。你一定很好奇,孟鞠?不是田姓村民吗?没错,孟鞠是一位田姓村民的妻子。
孟鞠,从我打小第一次见她,她就始终保持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她走路总是驼着背,头发总是散落下来挡住半张脸,她还有些耳背——和她说话,你必须靠的很近,然后你会闻到有一股馊掉的味道扑面而来。
村里有些淘气的孩子,老远见着她就拿小石子扔她,嘴里还叫不停地着“疯婆子、臭乞丐”,她也不生气,就傻傻地站在那里嘿嘿地笑。
但我小时候却很喜欢和孟鞠说话。因为每次见到我她都会很亲切地唤我:“星儿、星儿,过来,给你糖!”她将沾满土灰的手扬到嘴边,哈了两口气,然后拎起衣服的下摆擦了擦手,这才伸手进衣服口袋掏出一块糖来,摊在掌心递给我。
我从没问过她,哪里来的糖果,也没问过她,村里那么多小娃娃,为什么偏偏给我糖吃,我总是拿了糖果,然后一溜烟就跑掉了。
孟鞠总是在镇上四处晃荡,只要扔有饮料瓶子、废纸壳子的地方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她总是在镇上四处拾捡破烂。她总是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灰布衣裳,跑去镇上捡垃圾,人家都拿她当乞丐,看她可怜,家里有些空的瓶瓶罐罐也就都送给她了。
有时候我在村里见她拖着一个大麻袋,袋子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废纸和塑料瓶子。
村里人都说孟鞠脑子有问题,大家背地里都叫她“疯婆子”。
孟鞠育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和我的小姑姑是好朋友,她们同样长我五岁。在小姑姑初中毕业,中考前夕,孟鞠的女儿邀请小姑姑去她家做客。孟鞠好客,做了一桌的好菜招待客人,气氛融洽、宾主尽欢。只是饭还没有吃完,一席人却都被送进了医院。
回来后小姑姑上吐下泻不止,因为没钱看医生,在家躺了三天,因此错过了升学考试。后来不知是谁谣传,孟鞠偷了人家菜地里注射了农药的瓠子,这才导致大家伙儿中毒,小姑姑听说后十分气愤,从此和孟鞠的女儿断绝了来往。
往后再见到孟鞠,我也没有往常那样亲近了,她再唤我,我只当没有听见,急匆匆地调头就跑。倒是她的儿子找过我几次,见着我也不说话,冷冷地摆着一张脸,硬生生地拽过我的手,塞了一块糖果在我攥紧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觉得他是个恶人——干嘛总是对我那么凶呢!后来才知道,是孟鞠让她给我送糖果,他拗不过自己的母亲,又对我拉不下脸来。
孟鞠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人虽然老实,但好歹有门手艺,虽说经常被人压低工价,但靠着这手艺养活一家四口人却也不成问题。
听村里的老人说,孟鞠在嫁到田家时还是个精神正常的人,却不知什么原因,在嫁到田家不到一年时间后,就成了时而疯癫时而又有些清醒的“疯婆子”。
“上一辈造的孽,也只能下一辈还咯!”
“这就叫老天有眼……”
“地主老儿,昧良心的事干多了……”
我时常听村里一些老人家在跟爷爷闲聊时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有时我问爷爷,他装作没听见,不搭理我。有时被我问得烦了,他也絮絮叨叨跟我说上一段。
原来孟鞠的姥爷家原是地主,那时候地主不都是靠压榨农民发家嘛,孟鞠的姥爷家因此底颇丰,在镇上大小还是个人物。后来改革开放,农民翻身斗地主,孟鞠的姥爷趁家底被掏空之前偷偷埋了罐金子在自家门前的石榴树下。孟鞠的母亲继承了他姥爷的智慧,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她靠着老父亲留下的金子,在镇上开了家染坊,做起了布匹生意。或许是中了那句“盛极则衰”,到了孟鞠这辈人,姊妹五个,个个平庸,孟鞠上头四个哥哥,虽有两个继承了家业,但生意却是每况愈下。剩下两个哥哥都是庄稼人。而孟鞠实际在出嫁之前就是智障,生来如此,求医问药都没有起色。
想来也对,依照孟鞠娘家的殷实家底,倘若孟鞠真是个智力健全的人,她的母亲哪怕有一点办法也不可能将他嫁给家境贫寒、为人老实巴交的田家。
只是我不懂,上一辈欠下的孽债,为什么却要下一辈来偿还。
在我上初一那年,有一次学校接到上级通知,说是县城有领导莅临学校视察,学校自然是十分重视,不仅动员全体师生大搞卫生,就连从来都没有人过问的教学楼外侧玻璃也请了人来擦洗。一时间学校闹得人仰马翻。
那天我正上课,忽听得教学楼里一阵惊慌嘈杂的声音,同学们都很好奇,纷纷将脑袋探出窗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就看见头发花白的教导主任形色匆匆地走进教室,附在老师的耳旁轻轻说了些什么。原本表情自然的老师,脸色瞬间煞白,他语气生硬的冲着朝外张望的我们怒吼:“都给我安静点,不许往外看,再东张西望、交投接耳,这节课就拖堂10分钟!”
下课后,老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离开,而是等到下一堂课的老师来了,他才慌慌张张的走了。那天上午我们都没有离开过教室,课堂气氛变得很诡异,每个人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学校将消息封锁得很紧,我是一个星期之后才知道,学校出了人命。还是听爷爷说的。
为了迎接领导视察,学校请了我们白衫村村名擦洗教学楼外侧玻璃,其中就有孟鞠的丈夫。他的大舅子看他好不容易找到点轻松活计,就到学校找关系,将教学楼外侧的玻璃擦洗工作分了一半给他。谁知他为了赶工图方便,在爬上脚手架之后没有及时系上安全绳,擦洗玻璃的时候不幸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两层楼10多米高,他掉下来时后脑勺先着的地,当时就没得动弹了。抬上担架,去县城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
我没有去追问学校和孟鞠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毕竟怎么看孟鞠都是弱势群体,校方无非是赔偿些钱财了事,只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此就长埋在了地底下。
地下的人儿是撒手人寰,一了白了,可怜地上的人儿从此却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的庇佑!
后来我去三年级找孟鞠的儿子,却被学长告知他已经辍学了。爷爷不知怎的似乎料到我会跑去孟鞠家里,竟跑去学校和班主任请了3天假,将我锁在了房间里。他说,你一个女孩子,别往她家跑,头七没过,你这样跑过去,容易沾惹魇气!
我也是胆小啊,被爷爷唬的再也不敢往孟鞠家跑了。
时光荏苒,再次见到孟鞠已是我升初二的那个暑假了,她依旧穿着那身褴褛的灰布衣裳。她变得比以前更脏了,蓬乱的头发上粘了很多稻草屑,露出的半张脸像铺了厚厚一层锅底灰让人辨认不出原来的肤色,她的眼里噙满泪花,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将沾满污垢的黑脸调成了半张花脸。
她拽着一个路人,口齿含糊的哇哇乱叫。我远远地看着她,眼泪不觉流出眼眶。我知道再也听不到她唤我的那句:“星儿、星儿,过来,给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