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总是神奇的,对年的记忆不是花花绿绿的糖果,不是一年一套的新衣,不是大年三十晚上的守岁,不是年三十妈妈给的大年初四又收回去的压岁钱,不是正月初一拿着一个小布袋家家户户串门拜年长辈们给的小零食,我对年的记忆是从家家户户杀年猪开始。
中国有着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每一个家庭都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每一个家庭都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里刨食,自给自足。粮食,从自家田地里种;蔬菜,从自家园子里摘;衣服,从自家纺车里织;鞋子,从自己妈妈手里生产;而肉食,家家户户每年喂一头大肥猪,这一头大肥猪就是这一家人一年的油水。
每年初春,家家户户都会去买一只小猪,经济宽裕一点儿的家庭买个二十来斤重的,经济窘迫一点儿的买个十来斤的。这个小东西就是主妇们一年的期盼。猪养到一定的时候,女主人们也常常会在一起比较,谁家的猪长得膘肥体壮,谁家的猪贪吃贪睡,谁家的猪胃口超级好一顿能吃上一大盆,并且吃食时还发出“啪啪”的声响以示女主人调配的猪食味道更香。女主人们哪怕忘记自己吃饭也不会忘记每顿给猪准备一大盆食物。要知道,来年的生活是否有油水全靠它了呢。
每年腊月中旬就是杀年猪的日子。每个村子都有一位屠夫,屠夫有一套专门的杀猪工具,谁家要杀年猪了,要提前跟屠夫约定时间,然后再邀请同村子里的四五个壮汉来“扯猪腿”,同时相邻的几户人家的大人孩子都被邀请来一起吃“猪胖子”(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吃猪胖子是什么意思,应该就是猪红,大意就是大家一起来大撮一顿饭)。
杀猪之前,女主人要烧上几大锅开水倒在屠夫准备好的大桶里(用桶表述这个盛水的工具不够准确,但我找不到更精确的词)。大桶足够大,猪杀完之后要把它放进这个大桶里用开水把猪毛烫掉。往往这个时候,大人们就一个个地吆喝自己的孩子远离,小心开水。
等到屠夫喊“扯猪腿”喽,大人们又会吆喝自己的孩子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大人们是不会让我们看到猪被杀死的过程的。这时候为首的大孩子就会招呼我们一群小的躲进一间小屋子里,双手捂着耳朵,紧张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一切平静了我们才可以出来。胆大一些的男孩子也会偷偷跑出门看看,然后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描述几个壮汉是如何在在屠夫的指引下打开猪圈门把猪抬了出去,又是如何把猪放在案板上的。我们并不觉得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反倒认为这就是在庆祝一年的丰收。要知道这一年为了猪的成长,我们一放学就得提着提筐去扯猪菜。没有新鲜美味的猪菜,猪哪能长得膘肥体壮?这里面我们的功劳大着呢。
等到屠夫喊“扯猪毛”喽,一大群孩子就从屋子里蜂涌而出,围在大桶前跃跃跃欲试。我们想动手时,屠夫又大喝一声,“一边去,准备好高凳子,脱掉鞋子,等我把猪毛刨干净后,你们把你们的臭脚伸进大桶,好好烫烫,这样所有的冻疮都会好的。”于是叽叽喳喳的一群孩子也不嫌猪毛水脏,纷纷脱掉鞋子,把个烫猪毛的大桶围得水泄不通,直到把自己的脚丫子烫得通红冻疮处烫得钻心地痒自己的脚活脱脱地像一双红烧猪蹄子才算罢休!然后这一整天,整个脚掌整个身体都是暖和和的。
而此时主人家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条长长的肉架子,屠夫先把分成两大块的肉挂在秆秤上一称,大声地吆喝着:“二百六十斤!来年又是一个肥年!”看到白花花鲜嫩嫩的肉,大家纷纷给主人家道贺:“来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油水足着呢。”而此时这家的女主人一定是红光满面笑不离口,男主人更是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眼里满是爱意与满足。
接着屠夫把各个不同部位的肉砍好来一一挂在肉架子上,肋条、猪膀、坐墩一定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猪头一定要挂在最前方。如果哪家今年要有儿子说媳妇,记得坐墩肉、猪膀肉一定要砍得大气一些,送彩礼时好有面子。
肉砍差不多了,女主人就会拣出上好的肉用最大的锅煮出一大锅来,肥的瘦的连在一起,肥的颤巍巍,瘦得滑爽爽,咬上一口,肥而不腻,满口飘香。
一切差不多时,厨房里的饭也煮好了,女人孩子们围在厨房,一人吃上一大碗饭一大碗肉,一大碗不够还可以继续加,直到吃好为止。堂屋的桌子上,一个大火锅放在中间,周围是各种炒菜,扯猪腿的男人们就会围着桌子吆五喝六地喝起来,一直喝到屠夫发话要去下一家干活了才罢休!
屠夫杀猪是不要工钱的,唯一的收入就是猪小肠归他。我总是纳闷,屠夫杀那么多家猪,家家户户都给他猪小肠,他要那么多猪小肠干什么?可是我从不敢去问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腌肉及晒肉了。肉先用盐腌上两三天,接着趁着好天气,每天早上,主人家都会把肉挂在自家搭的肉架子上,这一晒就是好几天,直到猪肉在阳光的照耀下时不时地往下滴几滴肥油、肉皮已经晒成棕红色、瘦肉也晒得成棕褐色才好。晒腊肉可是真真正正考验女主人看家本领的时候了,晒得太干肉不好吃,没有晒到火候肉会变质。每每这时可苦了我那从外地嫁来的堂嫂,她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村子里的女人们教了她好几年也没有学会,无奈最后只好买个大冰柜,一股脑地把肉全部放在冰柜里冷冻起来。
晒腊肉的同时还得兼顾做腊肠,我们老家叫灌肠。清洗猪大肠可是一个费功夫的活。女主人需要在寒冷的冬天里一遍遍地在流动的河水里把大肠完全翻转过来清洗。然后要剁馅料,馅料太瘦吃起来像稻草,太肥吃起来太油腻,要选出上好的五花肉,配着大把的葱花、姜末和干辣椒,把馅料搅拌得均匀,再装进洗好的大肠里,跟其他肉类一起在太阳底下晾晒。一直晒得肠子透亮在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红红的辣椒金黄的姜末就大功告成了。
等这一切准备停当,已经到了年三十。年三十家家户户煮上几大锅饭,做几大锅馍,接下来从初一到初五,甚至十五以里,饭菜基本上是热剩的了,因为家家户户要讨上一个吉利的词语——年年有余。作为小孩子的我们从新年开始吃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从杀年猪那一天开始,天天都有上好的肉吃,一直吃到年三十,肚子里的油水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