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华丽的破碎
那么,当我或我们读村上的时候,在读些什么呢?
作为小说填料的文字,是一个人在阅读一本小说时,最先也最直接感受到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讲,村上小说的文字是优质的,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村上的文笔细腻、清新而华丽,比喻巧妙如天外飞来,不落窠臼,趣味十足。村上就是具有这样的文字能力,哪怕他只是在描写一只旧袜子,也照样能让你读得津津有味,从中获得美的享受。
但文字只是小说的肌肉组织,精美的文字无法代表作品的全部。南北朝骈体,对仗精美、辞藻华丽,却意少词多;大清朝八股,结构严整、音律规范,却空洞无物。当我们严肃地评价小说和小说家时,往往希望更加深入内部,宛如探寻人体的骨骼乃至灵魂。情节、格局、世界观,这些就是小说的骨骼和灵魂。
遗憾的是,从情节这层意义来说,村上小说其实乏善可陈(即便不说基本没有情节可言)。大众喜欢阅读的小说,往往都是情节环环相扣、故事推进迅速、戏剧冲突强烈、悬念扣人心弦,而这一切在村上的小说中都难以寻觅。村上小说的节奏是缓慢的,叙述是平淡的,偶有冲突,也并不让人紧张到屏住呼吸,细水长流,慢慢浸润。我有时想,看惯了网文的读者再来读村上,估计和我读卡夫卡,是一样的艰涩难耐。
在村上的小说中,极为少见推理小说或网文那种强烈外在的、勾着你读下去,不了解最终结局便不痛快的悬念设置。当然,在小说中,村上也不是不设置悬念:《寻羊冒险记》中的羊到底为何?《1Q84》中的小小人又是何物?《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主人公的最终结局如何?《天黑以后》中的姐姐为何昏睡?但到最后这些悬念却没有一个得到正儿八经的解答,而只是虚无缥缈地被置于空中,无比开放。
从格局上讲,村上小说也并不宏大。在村上的小说中,没有波澜壮阔的时代变迁,没有变幻诡谲的个体命运,没有你死我活的勾心斗角,出场人物数目往往屈指可数,小说覆盖的时间和空间尺度基本有限,小说的整体过程基本上只是一个人在有限时间和有限场所内展开的心灵之旅。《1Q84》皇皇百万字,其时间跨度也只是九个月而已。
当然,缓慢、晦涩和破碎并不是村上一人的特点,而基本上可以看作是现代小说家们的共性。古典小说家和现代小说家的最大区别在于,古典小说家们对人类的本质抱有确定的理解,或至少是确定的期望。所以在作品中,他们全力主张和守护着爱、纯洁、高尚、正义等等价值。而进入现代以来,受存在主义哲学和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人们的价值选择逐渐变得多元。在这种环境下,追求单一的价值变得似乎没有必要,甚至连所谓价值的本身是否存在也颇可怀疑。于是,现代小说家们放弃了对单一价值的追求,转而单纯追求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和思考。同时,他们不仅仅在用语言表达对现实世界的印象,而且往往尝试着用结构、方式、技巧等非语言的东西来对这个世界作出象征。用结构的支离破碎来表达现实世界的支离破碎,用方式的循环往复来表达现实世界的循环往复,用情节的缺失省略来表达现实世界的割裂短暂。不消说,如此种种,使得小说阅读已远远不再是一种愉悦。
(二)未能浮出地表的恶
村上小说的主题往往是暧昧和晦涩的。对历史、对社会、对体制,村上当然有自己(非常个人化)的看法,但他也从未全面地、成体系地阐述过,而只是通过小说这种比喻义的方式,给予读者一个模糊的、感性的认知。
而对恶的认知和表现,是村上小说主题中的重要组成部分。2002年7月,村上在一次接受采访中谈及写完《海边的卡夫卡》之后的打算时说:“往下我想在小说中写的还是关于恶的,想从各个角度去思考恶的表现和形态……下回我想写既是象征性的又有细部现实感那样的恶,归根结底,恶这个东西并非独立存在的,而同卑鄙、怯懦、想象力匮乏等质素联系在一起的。”2003年,村上接受《文学界》采访时再次表示:“关于恶我始终都在思考。我认为,为了使我的小说具有纵深感和外延性,恶这个东西恐怕还是不可缺少的。我一直在思索如何描写恶。”
话虽如此,对于恶是什么,或哪些属于恶,村上始终没有明确地给出其内涵和外延。《寻羊冒险记》中的羊、《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符号士、《海边的卡夫卡》中的Johnnie Walker、《1Q84》中的小小人,都是被作为恶的代表来表现的,其中有的还号称统治整个世界,但要说有什么伤天害理、恶贯满盈的作为,似乎却又谈不上。小小人据说控制世界,但小说叙述更多的,仍旧是主人公青豆的杀人过程,而青豆杀死在一般人看来十恶不赦的教宗之后,则充满了自我怀疑。
对于恶的具体形式,村上也甚少有明确细节的表现。村上小说中不时有人自杀,但往往一笔带过,极清极淡。小说中也很少有搏斗、杀戮的具体实时描写,《1Q84》中青豆的杀人,也是采用了在后颈轻轻一针这样一种最为清洁、最不带血腥气的方式。
当然,这也是出于小说这样一种形式。小说不是教科书、不是哲学书,难以也无需对每个事物给出一板一眼的明确定义,而只能像村上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所说的,采用比喻的方法,绕着弯地来阐述,“这个吗,比如说就是这样”。
村上小说中的恶,是隐晦而暧昧的恶、多义性和象征性的恶,是未能浮出地表的恶。那甚至不是让人痛恨、让人愤怒的恶,而是作为世界(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是与善共生的恶,与光明共生的黑暗,正如《挪威的森林》里所说的,“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永存。”
(三)存在的不存在感
上面所说的,似乎让人感觉不到阅读村上小说的愉悦感。情节缓慢、格局狭窄,主题晦涩,怎么听都不像能够引人入胜的阅读体验。那么,是什么让我们放不下村上的小说,是什么让我们对村上的小说如此沉迷和痴狂?我想,可能就是因为村上小说中所漂漾出的独特气质和氛围吧。
我一直试图概括这种气质和氛围,但寻词觅句间,总觉得无论如何表达都不够贴切。直到我偶然再次把老版的《寻羊冒险记》拿在手中,看到书背面的词句,那是村上的自述:
“对于我,现实是凑合性而不是绝对性的。……或许接近这样一种感觉:不存在的存在感和存在的不存在感。”
我以为这就是村上气质的核心。
当然,这话也可以拆开来讲。对于“不存在的存在感”,任何小说都是从空白开始的虚构故事,所以赋予不存在的事物以存在感,把虚构的事物讲得栩栩如生、令人信服,是作家们无一例外都需要全力实现的东西。而“存在的不存在感”,则是村上小说中最为独特的东西,是村上气质核心的核心。
在加缪的笔下,存在是荒谬的,而在村上的笔下,现实世界的种种则显得是那么表层、凑合、疏离和陌生,既不温暖,也不永恒,说不上内建着什么真理,也看不到与心灵存在什么联系。感觉上,主人公只是偶然地进入了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从而也不得不像使用一件工具一样,利用这个世界而已。
村上在小说中所思考的,永远是个体和世界的关系。一个人究竟要从世界获得多少,拥有多少?与世界要有多剧烈的冲突?是否可以躲过世界,避免成为世界的猎物?是否可以在敷衍应付世界的同时,保有自己的心灵自由?
以佛学观点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事物,无非是因缘际会,偶然和暂时地显现,如同手心的流砂般不可把握。而不可把握的东西,其存在便近乎无限透明,这就是所谓的,“存在的不存在感”。
这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村上小说中主人公的人生态度。在村上小说中,面对矛盾和危险,主人公往往采取一种往好了说是随遇而安,往差里讲是放任自流的态度。这当然可以解释为是性格的懦弱,但从村上哲学的观点出发,既然现实世界中的种种都是偶然、杂凑和荒谬的,那么自身所遇到的矛盾和危难也一定如此,既然矛盾和危难都是偶然、杂凑和荒谬的,那么还有必要去那么认真地对待和解决吗?
那么,村上笔下的人物是愤世嫉俗的吗?其实也不尽然。在小说的叙述里,村上并不仇视这个世界,反而总是享受着这个世界给他的丰富的物质支持。他的作品里几乎没有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形象,主人公们在物质上总是处于相对安全的境地,至少温饱不愁。葡萄酒、意大利面、咖啡、整洁的房间、古典音乐、爵士乐,在村上小说里随处可见。
但世界越是拥抱你,你就越应该远离;世界越是放纵你,你就越应该冷静;世界越是让你享受,你就越应该警醒。村上和这个世界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他享受爵士乐、葡萄酒、高雅的餐馆,但却又时时后退一步,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从某种意义上,他和贾宝玉一样,对于繁花著锦,烈火烹油,始终保持着冷静而清醒的悲凉。这个世界会喂养你,会支持你,甚者会拥抱你,但它永远不会温暖你,更别说理解你。
拥抱却远离、恣意却冷静、享受却警醒,这就是村上通过小说表达出的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哈佛大学教授、村上作品的英文译者杰·鲁宾在《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一书中说:“他的小说中充满了自杀、暴力死亡、绝望,以及对这个世界及人类的生命都是虚空、毫无意义以及对所有的现实都不过是个人记忆的综合的确信。然而,村上春树接受人生虚空的镇定从容,他能在人生荒诞中寻得丰富的幽默以及他要不断学习这个世界并始终对日常生活中的终极神秘保持开放的心胸的决心,都使他不致堕入虚无或悲观主义。若说果真有主义存在的话,那就是存在主义—完全地、诚实地确信生命就是我们亲手创作出来的模样。一部村上的小说或许会迫使我们去体验黑暗,但其结局永远都不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