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鄯善往北走,一路黑山连绵起伏,车在山间蜿蜒穿行,缓慢而孤独,经过昌吉,光秃秃的裸山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慢慢地看到了草地,黄黄的草地上有了牛羊,这片土地才又鲜活了起来,接近木垒的时候看到漫山遍野的树,绿的黄的红的,一下子秋天就跳到了眼前了。
一进书院,两旁的树上长满了小野果,枝叶繁茂,舒展而狂野。往里的院子,枯了的苞谷排排站着,怀抱大的南瓜坐在地上,藤叶都已发黄,藤蔓粗壮如婴儿的手臂,两条来回巡视的狗有着诗意的名字:星星和月亮。木垒书院的格局可不小,再来条太阳,便装下了整个宇宙了。
几只猫蹲在瓜藤下直勾勾地盯着这群陌生的来客,耳边还传来嘎嘎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影,不知这鹅是欢迎我们的到来还是嫌弃我们打扰了它们的清静。
孩子们跟随刘亮程老师正衣冠,拜孔子,跟着他到了书房,围坐在他身边,聆听老师授课。老师讲的是自然,他说书院里的一切树木生物都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生长,从不修剪,我们眼前所见就是它原来的样子。修剪是人类的喜好,不是树木的意愿,爱好自然就是尊重世间万物,尊重它本来的样子。各种虫子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连书房里的蜘蛛都跟老师相伴数年,彼此守望彼此关照。爱自然,和谐共处,不能去伤害它,不能因为我们的厌恶而剥夺它生存的权利。在生物身上也能反观自己,反观当下,反观未来。
久居城市的我们,远离自然,万物哺育人类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启迪和教化,只是我们每天急匆匆地赶车赶时间,半带着焦虑的心情披星戴月追赶着日程,为达成目标通宵达旦,埋头的时候错过了晨起鸟鸣的欢快,晶莹晨露摇曳在叶端的纯净和倦鸟归林的热闹。
这节课正是孩子所缺的,她从小不喜欢昆虫,对一切虫子敬而远之,偶尔遇上了如临大敌,总是一副开大炮打苍蝇的夸张姿势。房间里有很多很多的小虫子,墙角边窗帘上桌上柜子上被子上无处不在,换若往常,尖叫声此起彼伏总是免不了的,今晚她竟然淡定地说,在这里我尊重你,不伤害你,我是来客,必须尊重这里的规矩,回到我的地盘那我可不客气了。
听到这里,我想起来有人做过一个假设,如果在人之上有更高级的物种存在,他们也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类,将人类视为蝼蚁一般的存在,然后就像人类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随意将我们置之死地或是随意拎起来拧去一条胳膊一条腿,如果我们是被选中的那个人,会是多么悲催?我们的亲人又会怎样的难过?把这个话题伸展下去可以拍出一部精彩的科幻片了,结局是人类如何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奋起反抗,终于取得几乎不可能的胜利……嗯,想多了,回到现实,我跟孩子分享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假设,如果把自己想象成人类脚下的那只蚂蚁,我们一定不会随意伤害它了。
有了老师做的铺垫,我也身体力行假装淡定地将一只只虫子轻轻弹开,最后孩子竟然拿起纸巾将虫子一只只轻轻捏起来,请出门外。临睡前怏怏地说,哎,看来抓也是抓不完,那就共眠吧。在木垒的两个晚上,白天我们与那些不知名的无处不在的虫子共舞,晚上与之共眠,各自安好。
两天后我们回到了乌鲁木齐准备离开新疆的那个晚上,我还在我的外套上发现了来自木垒的虫子,仍然鲜活生动。对于一只生于木垒死于木垒的虫子来说,它的一生可算上波澜壮阔了,潜伏在人类的身上跟随着人类的脚步,乘坐了现代的交通工具行走了万里路,完成了终其一身不能企盼和想象的历程,我想如果我是那只虫子,也是死而无憾了。
又或是这只虫子得传了刘亮程老师的教诲,熟读荀子的《劝学篇》: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也许这是一场深谋远虑的伟大计划,而我只是被它选中的道具而已。总之,这是一只段位颇高的虫子!
回想那天的课,老师娓娓道来,传达的不仅仅是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更是一种慈悲心,有如佛家讲的众生平等,观众生,观自在。对于孩子,作为家长不也需要尊重树木一样尊重自己的孩子,让她自由舒展的生长吗?我们常说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如他所是,而非如我所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