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前

刚到乌镇,雨水渐息,时令上刚过立春。

青石铺垒的路面微微倾斜,纹路间溢出暗绿的苔藓,与木门上经年的浮雕相得映彰。

到底是南方的春天。积水蓄在檐头,道路至狭窄处越发阴暗,青砖白瓦都盈满水渍。墙角疏落的植株尚未醒来,湿了嫩绿的茎干,或者它们本身即是一场未止的雨。

主编想要做一期江南小镇特刊,她见我每日没头没尾的生活,吃饭不是打电话外卖,就是面包或者泡面,草率的解决一日三餐,足不出户  ,离群索居,便让我来到这江南古镇。

我入住在东栅的一家酒店,将行李安置后,便挂着相机出门取材。

大概不是旺季,人并不多,因之前刚下过雨,此时的乌镇就像是描摹在水墨画里,我一路拍照,注意到照片里有个齐肩短发的女孩在石桥旁支起画板,画的油画,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想到的是戴望舒的《雨巷》,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冷漠、凄清、又惆怅。街道有些静默,我没有去看她画的些什么,只是却会想在无波无澜的晕染下,隐隐涌动着的是什么。

已过傍晚,我在附近找了一家清馆停歇。自从life关闭后,我便宅在家里继续些索然无味的事情。习惯了life带给我的感觉,其他的一切都让我无法适从。陆离不定期的会给发我电子邮件,用简短的字句告诉我她的状态。阿菁依然随时展开她的旅行,然后消失两三个星期,偶尔甚至个把月。已经很久没有走进酒吧或咖啡馆,甚至于去楼下走走的次数大概能屈指可数。我找服务生点了杯柠檬水,柜台上仅有一个大概20出头的大男孩独自忙碌,舞台上有人在唱歌,一个齐肩短发的女孩,声线柔和略微颤抖,温柔的灯光在她的头上映出浅浅的光圈,眉眼清澈,荡漾着的忧郁如同一潭温泉。她演唱结束后下台,似乎看了我一眼,  没有太在意,翻看着单反里今日拍的一些照片,知道我对面座椅有些动静,她坐在我的对面,我微滞,礼貌的说句:“你好”。她手里拿着一块画布,将画布放到我面前,微笑着说:“送你”。我接过,画里是我在拍水墨里的乌镇。于是我邂逅了婉兮。

婉兮,我想起了诗经中的句子: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她与阿菁一样,都会调酒,造物主从来都不会让一个人过于完美,在之后的交谈中,她总是习惯于将一只耳朵侧向我听我说话,她在手机上打下一些字递给我,她的耳朵不好,听不见声音。我心里震惊。我默默的看着她为我调制红酒,之后便是长久的缄默,但彼此并不觉得尴尬,尽管这是我与婉兮的第一次相识。

笑笑,我们的存在是如此的盲目和渺茫,任何的规划与憧憬都有可能随时胎死腹中,可能会偏移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我曾想成为一名乐手,我对声音有着澎湃的热情和爱,然而一场大病改变了我的轨道,它夺走了我的魂魄。从挣扎到顺从,其实人都有妥协的,就像我这样,现在偶尔唱歌弹琴,但是我用永远听不见这些我自己创造的声音,这是何等的悲哀。

我看着她,心里有话却说不出,但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这绝不是妥协。

我知道这个叫婉兮的女孩已经烙进了我的心里,就像陆离与阿菁。人的一生需要这么几个人,她有着和你相似的特质,甚至像是另外一个自己。

在我心里有个不着急的想法,那就是攒钱去一次墨尔本,无论如何都应该再见陆离一面。

大约是在三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快递小哥敲门送来我的快递,是陆离寄来的,几本书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纯白的婚纱侧坐在苍翠的草坪上,她的丈夫双手握着她的肩蹲在她的身边,彼此目光祥和,阳光极其柔和。

我幸福的很安详,她在信里这么说。

陆离以前说,很多时候,选择一条路也许仅仅只是为了尝试。我们所存在的这个空间,不安定因素太多,因而并不需要对任何事情做出过多的指望。在信里,她说,笑笑,有些事只要经历过就已经足矣。很多轰轰烈烈的开始不过是为了最后的平静与安稳。我现在过得很安详,我和我的丈夫同样是彼此相依陪伴,一同完成走向死亡的过程。

下午下班后,我约阿菁,将陆离的近况告诉阿菁。我们举起酒杯,碰杯,为陆离高兴。阿菁摇晃着杯中的红酒,抿了一口对我说:笑笑,我要去法国了。我楞了一下,想起来她以前跟我说过,在她年少时觉得最美丽的地方,一定是法国,那里有每个季节都会跳华尔兹的女人,她们的身上喷着她羡慕了些许时日的香水,那种醉人的芳香,从她开始留起过肩长发、偷偷穿上母亲银白色的高跟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看着窗外的梧桐叶,然后开始制造一场浪漫的旅程,跟着不知从何从吹来又将吹往何处的风,穿越无数条干净细致的街巷和无数座肃穆庄严的哥特式建筑的顶端。她说她想远行,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流浪。她说这次萧然会与她同行。我知道阿菁终于要落地了。

安妮宝贝在《清醒纪》说:“爱一个人,是一件简单的事。就好像用杯子装满一杯水,清清凉凉地喝下去。你的身体需要它,感觉自己健康和愉悦。以此认定它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愿意日日夜夜重复。”

萧然说,阿菁就是一只风筝。我知道,他就是那根牵着风筝,使它安心飞翔的线。

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上海是因为阿菁的一句话。

笑笑,在机场阿菁跟我说,每个人都曾经历无助、困惑、绝望,不论有多少负面情绪,但不要迷失自己。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看透我的内心。

那天我发短信告诉婉兮或许我要离开上海了,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让我感觉疲惫,尤其是夜里醒来望着窗外,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一切的时候。婉兮曾经来找过我,我在楼下超市匆忙买一些杂七杂八的菜按照食谱临时做一些东西,味道并不可口,但她却吃的津津有味。她吃东西的样子让我能窥探出她的内心需要被填充的一部分,它们宛如一个洞口。她将新谱的曲子带过来给我看,自顾自的述说,她的声音很好听,虽然这些她自己都听不见。我安静的看着她,她需要释放,以任何形式。她在我的房间里走动,然后目光定格在她赠于我的油画旁的一张素描画上,画的是一个手握相机的男人,手指纤长,骨骼突出。我告诉她,这是我所爱过的人,我们的爱情不到一分钟。她看着我笑了笑,并不过多的打听。她是个有分寸和度量的女孩。

她说,如果你觉得合适,那么久去做。许多时候人的内心做出的选择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这一刻的需求,并不为其他的什么。

我终于辞了工作,公司结算了我的薪水这够我去一次墨尔本了。我想再去找一次婉兮与她告别,也许这辈子都难以再见面。

她曾给过我地址,在乌镇的时候原本约好一同去她家,却被一场骤雨打乱了计划。婉兮的住所不太好找,几经辗转,终于在一个老旧的弄堂里打听到她的家,我给她发简讯,告诉她我在她家门口,然后门被打开,她头发有点凌乱,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眼里掩藏不住的疲惫与错愕。她的房间收拾的很整洁,打印出的曲谱一叠叠的摆放在书架上,桌上散落着一些药丸。

我询问着她的病情,她告诉我,失聪过后,偶尔会头晕,习惯就好。我们都一样,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挨过许多无人知晓的时刻。我将打包的行李给她,我说,里面是我的一些书和CD还有那两副油画和素描,这些都是我带不走又不忍丢弃的东西,现在放在她这里保管,期限有可能是永远。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三天后。

 她书桌上有好几个硕大的透明储物罐,里面全是一元硬币,她说,这些一共1155个硬币,一个硬币一天,三年零两个月,她唯一的恋爱,然后分手,因为她的耳朵。从头至尾我们经历了1155天,她看着我微笑着,笑容里沁出哭的味道,我突然很想抚摸她的脸。

在婉兮这里,我住了两天,叮嘱她,必要时一定记得看医生,然后离开。

我来到墨尔本,圆塔边有人拍结婚照。这是柔和温暖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洒到新娘的婚纱上,纯白得刺眼。他的丈夫拦腰牵着她的裙角。旁边站着双方的家人,他们的嘴角有合不拢的幸福。这应该是每个女人一生必须走过的一段路,由此让生命得以完整。

     我想陆离当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吧。我开始构想她现在的生活。他们有一栋木质的房子,门前有个偌大的院子,有树,有花,还有一片小菜园,会有一两个孩子,来教他们分辨是非对错,她依旧有烦恼,依旧会因为琐事而争吵,依旧会怀念从前有些时候,只是这一切都有了一个新的背景,她不再一个人。

在抵达墨尔本的第一天,我突然想离开了,有些安稳不应该被打扰。这是我在看见圆塔新婚恋人以及手握陆离婚照时的感觉,然后我开始意识到此次行程的错误。一只奔跑的金毛突然撞到我的身上,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抱歉,没事吧”有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它手指纤长,骨骼突出。

墨尔本依旧美丽,许多的不期而遇会在这里发生,我知道我依旧会经历失败,依旧会困惑,依旧会迷失自己,但我似乎已经知道要如何去生活,遵从自己内心,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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