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无粮》(2)

      外面的雨仍在哗哗的下,屋檐下的雨水不间断地流着,预示着我们的苦日子,就像这场秋雨一样,下个没完。

  “杜大娘,您老快上床睡吧,都累了一晚上了。”妈妈不忍杜奶奶这么大年纪还陪着我们。

  “行,咱们都该睡了。大成妈,你把那个柜子打开,里面有两床被子,给孩子们打个地铺吧。”杜奶奶见我们都打瞌睡了,很关心地对妈妈说。

  妈妈:“不行,不行,这就够给您老添麻烦了,我们这样挺好。避一会雨,天就亮了,您老快睡吧。”

  杜奶奶:“下雨天凉,咱大人们好说,别冻着孩子。我来拿…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客气。”

  杜奶奶一边数落着妈妈一边起身去拿被褥。妈妈赶紧上前帮着杜奶奶取出被褥,给我们打了个地铺。

  一家五口挤盖着一床被子,我和哥姐相互依偎着很快睡着了。杜奶奶也上床睡了。只有妈妈躺在那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我们那个不在身边的爸爸。

  “大成爸,你可真狠心啊,把一帮没长大的的孩子,扔给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上里边清心去了。你可知道,天亮以后我们就没家了…我们住的土坯房被雨淋塌了,我和孩子差一点被砸死。吃的、穿的、用的都被砸在里边。眼前一家老小,没吃的没穿的,这可让我们今后怎么活啊!”

  妈妈哭了,她用被子角捂着嘴,不敢出声的阵阵抽泣起来。

  妈妈说得爸爸在“里边”,后来我才知道。一九五八年父亲因作风问题刑事犯罪,被逮捕入狱。爸爸被带走时,四个孩子,最大的哥十二岁,最小的我仅两岁。

  父亲逮捕前,是一位火车司机,月收入颇丰,人称一两黄金钱。抗美援朝时期,父亲多次拉着军用物资,冒着敌人的炮火,跨过鸭绿江,越过三八线,支援志愿军,曾荣获国家颁发的抗美援朝勋章。

  那时我们的家境很富裕,别人家有的,我们家都有,别人家没有的,我们家也有。除宽敞明亮砖瓦到顶的房子外,像什么“钻石”牌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名牌家具等等应有尽有。

        还有哥、姐的穿着时尚,脚蹬皮鞋,一副阔小姐、公子哥的派头,招来很多嫉羡的目光。

  后来,由于父亲居功自傲,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最终走上犯罪的道路,给家、给他自己的命运,带来翻天覆地的逆转。

  父亲入狱后,家的生活失去来源,如同房屋失去顶梁柱,塌了天。妈妈没办法,只能卖掉房子、卖掉值钱的东西,搬进了街道上借助给我们的土坯房。

  没有任何收入,坐吃山空的日子,仅维持了一、两年,家底很快就抖搂完了。

  家里没钱供养大哥、大姐再继续上学了,他俩一个读到小学六年级,一个读到小学三年级,就相继辍学了。

  为了吃上饭,无论严冬酷暑,大哥每天到铁路货场、煤场门口,等着拉货、拉煤的地排车,雇佣他们“拉脚”,J市俗话说“拉套子”。大哥身体瘦弱,细皮嫩肉的,一天拉不了几个脚,一天下来也就挣个三毛、五毛的,全部给妈妈贴补了家用。

  大姐、二姐也不论寒冬暑夏,每天到火车西货站捡“煤核”,拾煤渣。那时的火车是烧煤的蒸汽机,“煤核”就是车头卸下的废渣里面没有烧透的“焦炭”。

  刚卸下机车的煤渣,冒着滚滚热气,不多的煤核,就夹杂在滚烫的煤渣里边。大姐、二姐不顾这些,和众多拾煤核的姐妹,蜂拥而上,抢拾那炙手的煤核。煤核经常烫的大姐、二姐手起燎泡。

  一次,大姐、二姐去晚了,没捡着多少煤核,大姐就和火车司机套近乎说:

  “我爸以前也是开火车的,你们认识他吗”

  “你爸叫什么,在哪开车”司机问大姐。

  “叫吴鸿基,在机务段。”大姐说。

  “认识啊,你爸他可是我们段有名的吴大车,开车准时又省煤…哎,你们是他闺女吗”司机惊诧的看着我大姐、二姐问道。

  “是啊”大姐应声说。

  司机看我大姐、二姐穿着破旧的衣服,脸上沾满脏兮兮的灰碳。顺嘴嘟噜了一句“可怜了老吴这些孩子了。”

        司机抑或是同情于爸爸的闺女,觉得该帮助点什么,于是,回头对她姊妹俩说:

  “过来,把你们的布袋给我”

  司机接过二姐递过去的空布袋,爬上车头一会儿,扛着装着满满小块碳的布袋,走下机车,对我大姐二姐说:

  “丫头,你们扛得动吗?”

  “扛得动!扛得动!”高兴的我姐们,不顾自己年小体弱,逞能地说:“扛不动,俺俩抬也要把煤抬回家。谢谢叔叔!”

  剩下妈妈和年幼的我留守在家。

  没有工作的妈妈,在家也不敢闲着,一边看着年幼的我,一边糊火柴盒。

  糊火柴盒,是一项家庭作坊式的手工作业。火柴厂把没有加工完的半成品,下发给每个家庭,家里再熬制浆糊,把火柴盒的“坯子”粘成完整的成品。

  一个火柴盒,除去由家庭熬制浆糊使用的地瓜面钱,才挣几厘钱。

  那时,粮店供应的多是地瓜,也有少量的棒子面、高粱面。这些粗粮,穷人家也吃不起,所以,家家户户买回家的地瓜,洗净、擦片、晾干。每个家庭的房前屋后,地上铺晒的,凉条上串晒的,房顶上散晒的全是白哗哗的地瓜干。

  街头上,一台电磨面机前,排了一长溜磨地瓜面的居民。磨面机从早到晚轰轰隆隆响个不停,满满三袋子地瓜干,才磨出一袋子地瓜面。

  吃饭时,妈妈熬好一锅地瓜面浆糊,妈妈先舀出一盆儿糊火柴盒的浆湖,剩下的糊糊大家才能吃。分到每个人碗里的糊糊,往往所剩无几。每顿饭一家人都吃不饱,就是饿肚子也不敢动糊火柴盒的浆糊,只能把各自的碗添得干干净净。

  饭后,我们姊妹们都抢着刷锅,并不完全是出于她们勤快,而是为了抢吃粘在锅底的浆糊锅巴。常说的一句话:“今天是我的锅,明天才轮到你们呢,谁也别给我抢。”

  主食常吃的地瓜,粮店都限量供应。定量不够吃,居民就到“黑市”上买高价粮。像我们家没钱的多数居民,就到野地里剜野菜。

  记得我家常吃的一种野菜叫“马生菜”学名叫“马齿笕”。妈妈把“马生菜”掺在地瓜面里,蒸野菜窝头,烙野菜饼。当时没觉得怎么难吃,后来觉得又酸又涩,难吃极了。不懂事的我,常给妈妈要着吃个“净面”(不掺野菜的)窝窝头。

  时间久了,想必是“马生菜”里有毒性,不久,我的头上,二姐的脚上都生疥疮了。至今我的头上、二姐的脚上,还留着医院清疮后的疤痕。

  不管怎么说,破屋烂房没垮塌时,日子再艰难,一家人围着妈妈勉强还能过下去,眼下,一切都没有了,就连赖以生存的家也没了。

  投亲戚?困难时期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还容得下我们一家五口人啊!

  找街道上?现淋塌的房子就是人家街道上让我们借住的,还怎么向人家伸手啊?况且我爸现正在押服刑期间…

  可怜孩子们都还小,即便逃荒要饭也得有个窝啊!这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啊?

  雨,还在不停地的下着,没有一点歇停的意思,屋檐下的水柱仿佛把我家的不幸都串在了一起。

      睡不着的妈妈坐了起来。由于一床棉被盖不过来一家五口人,妈妈只好躲在了棉被外冻着,害怕我冻着,她还不时地给我塞塞被角。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看着一个个幼小没成年的孩子,想着今后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怎么能养活我们……

  和他爸离婚,改嫁?眼前是困难时期,人人家里都有一窝子哇哇争食的孩子,谁还敢接纳再带四个孩子的她?孤身改嫁应该没问题,可往后谁来管这四个孩子?让她离开大到才十二,小到才六岁的四个孩子,她怎舍得把孩子们撇下?

  孩子们若成了孤儿就好办了。那样,街道上把孩子们送到孤儿院,国家就管着了。可时下他爸没死,非但没死,还在服刑在押。他还不如死了呢!他死了一家人就不会跟着他背‘黑锅’,吃苦受罪了。我还没死,我还不如死了呢!我死了,孩子们政府就管了。

        万念俱灰,走头无路的妈妈,想到了死。她想用自己的死,把孩子们变成无人照看的孤儿,也好交给政府照管。这或许是孩子们能活下来的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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