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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来动笔的时候,我的心里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如果你窥见我这样的心思,一定又骂我不好好说话,整日里不学好。没关系,我现在就把肮脏的我剖开,就像你每日在菜市场杀鱼一样。先是清刮鱼鳞,然后划开肚子,再取出内脏和鱼鳃。如果它想挣扎,你就会用刀背狠狠地再拍上一板子,然后开始剁鱼尾,鱼身,鱼头。
我确实不学好,上了一个男人的车,而且是我主动约他。连阿雅也比我检点。噢,就是去年中秋放假时,让你发脾气的阿雅。
那天你拿着我的手机,先是翻阅了一遍聊天的页面,又检查了一通微信好友,然后指着我的朋友圈,有些愠色。你说,这种女孩子一看就不自爱,你少和她来往!我站在你的跟前,偷偷瞟了一眼手机屏幕,照片里的她不过穿得清凉。
“你的心思给我放在学习上!”
“我每天待在菜市场里杀鱼,卖鱼,千辛万苦才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到处去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我还指望着你出人头地……”
我稍稍抬起来了头,只瞧见你的嘴巴一张一合,像只嘈杂的鸭子。你粗嘎的声音和静默的空气相撞,然后用力地砸向我,不余遗力。我们之间的拉锯,你永远是胜者,威风凛凛,站在高处,颐指气使。毕竟你拥有着世上最天然也允许你强势的名义,而我不得不低头。
“谁不三不四?”我抬起头来,佯装让自己看起来更大义凛然一些,像是要为真理而讨伐你的断论,你的臆想以及你的不甘心。
我看见你的神情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便跳了起来,你拿着手机指着我,质问我是不是要造反?
“你说谁不三不四?我室友?还是她让你想起了其他人?”
“你…你…”我看见了你眼里的不可置信还有些惊慌,以至于你连说了好几个你,还没能完整地说完,就采取了更为直接的方式,揪住了我的细碎的短发。仅仅这样而已,你就被惹怒了,声音也不可控制般地尖锐起来:“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头皮被扯地发疼,我侧下身子去,准备接受即将袭来的暴风雨,可你接连的发问瞬间让我的气焰被打落。我不敢吱声了,你依旧没有放手的打算。于是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摹方才昂起头,反问你的神情和语态,好似那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我想了千百遍的我。她是我的分身和影子,长着一口锋利的牙齿,躲藏在我身体里某个阴暗的角落,未见天日。我拼命地压制,驱赶,却又在很多意识游离甚至没有刻意保持警觉的时候钻进来,然后露出爪牙,一如今日的我。
当然了,今日的主角也不仅仅是我,还有住在我身体里的她。
“吃过饭没?”那个男人站在车前,快步迎了上来。我穿着及膝的碎花连衣裙,绕着从淘宝淘来的30块钱背包链子,盯着廉价的黑色小高跟看,然后摇了头。
我其实不止一次见过他,就在学校的北门。你应该不喜欢听我说,我是如何认识他的,当然这也不重要,索性我也不说了。但不可否认地是,我在一个陌生人那里,获取到了慰籍。比如他和我说,你走路完全可以慢一点啊,怎么老像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我尴尬地笑笑,我走路的时候,脚下生风,是承了你的习惯。小时候一旦我走得慢了,你就会揪着我的耳朵骂骂咧咧,你是乌龟吗?乌龟都比你勤快!
他还说,像今天这样多穿穿裙子,更有女孩子样了。平日里,我都是穿着洗的发白的T桖和牛仔裤,再拖上一双帆布鞋。我几不可察地松了松被鞋子磨的脚后跟,对着他笑了笑。他又说,对对对,你就应该像这样多笑笑,整天苦着一张脸算什么事。
诸如此类,都是我的奢望,你知道的吧。我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容器已有裂痕,没有愿意为这样破败的我下赌注。我的内心空虚而又匮乏,痛苦于没有好看的皮囊,也不够聪慧,常常焦虑难安,艳羡旁人,而我现在要把这一切罪责全部加之于你。她在我的体内呐喊,如果有神明审判,如果罪状可以列举,我要控诉你。即使过去不能弥补,修复和再生。
他和你,和我当然不同,举止虽不够优雅,带着略微的野蛮,但他身上的味道好闻,是青草洗衣粉的味道,而我们的身上好像有永远洗刷不掉的鱼腥味。
“你就是个卖鱼的女儿,你不好好读书,是你能指望我,还是我能指望你?”这是你的原话,我无比清晰。菜市场是我的童年,熟稔的味道和记忆一路贯穿到今,我就是个卖鱼的女儿。可他说我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可他也不知我洗刷了多少遍。我要是说与你听,你一定会说和他一样,只会捡一些小女孩爱听的话。这个“他”我听了十来年,不负责任和离家出走是你对我灌输有关“他”的全部记忆。
“他”的黑白照片就放在鞋柜上,你每天都进行擦拭。早前还有个老态的女人常常冲上门来,盛气凌人,骂你作孽,不得好死。后来也没人再来折腾,你所有的斗争好像都没有了意义。也在后来,我见到了“他”才晓得,原来“他”并没有死,又娶了别家的姑娘,生了小孩,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其实说“又”字也不够恰当,忘了你们根本就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合法关系,只是同居。你从始至终都是被抛下的那个人,而我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你愚蠢的过去。或许你喜欢我,但不得已又讨厌我。我曾给你写过一封遗书,零零碎碎地记得一些句子,大概就是在纠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那时候读了一些青春伤痛文学,我也开始了自己的伤春悲秋。文绉绉的,重读起来又让人酸地掉了牙。但现在我都在想,神明拯救了众生,为什么忘记了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病根。如果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形容成一棵参天大树,一如它郁郁葱葱,维持平和表象已是我们的共识。但若将它连根拔起,根部已经完全腐烂,无一处完好,也再无生长的可能。时光轴向前,它在日复一日中已经死亡。
你曾经得到过“他”的爱,却又不允许我和“他”有任何往来,所以可悲如我,从头到尾没有得到“他”的怜悯。我不止一次地想,得不到也没关系,随便有个人爱我就可以了,不要爱,喜欢也可以。比如这个男人。
学校北门不够热闹,说是冷清或许更合适一些,不过车来车往,他的车停在树下,倒也不惹人注意。一整排笔挺的白桦树,路灯每隔十几米便影影绰绰地落下光影来。他的身子倾了过来,为我系安全带,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触碰到我柔软的胸部,而我紧张到不敢呼吸。毕竟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我没有经验,一点点也没有。
你知道吧,没有人喜欢我。
“这里为什么会痛?”我指着乳房。你看了我一眼,往下瞟了瞟,不甚在意地说,许芝芝,问这个你不羞吗?我羞啊,而且它开始长大,像两只充气的气球一样,但我仍旧没有内衣。于是我拿出旧衣服将它缠起来,走路不免含着胸,驼着背,现在也没能将背脊挺起来。又或者是,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看一下?青春痘像虾兵蟹将一样以燎原之势占据了我左右的大脸。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你反倒笑了说,你本来就挺普通的,干嘛花这冤枉钱。于是我没忍住,用着自己的方式去挤兑它们,如今脸上分布着大小的痘坑和痘印。
活是一只丑小鸭,不会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谁会喜欢呢。谁都不会。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侥幸地想,或许他有一些些呢,也好。我又用了肯定句,他是喜欢我的。
我抓着安全带,她指引着我,朝着他笑了笑。说实话,这个笑容我练习了很久,模仿的阿雅,所以显得既不自然,也非常违和。
“芝芝,我们组团去海边玩,你要不要一起?”节前阿雅问我,笑起来温温柔柔。晓晓正对着镜子戴美瞳,也附和,对啊,对啊,你每天都跑图书馆,无不无聊啊。
“我就不去了吧,我……”
“唉呀,去啦,去啦,晚上就回来了,不碍事的。”她们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吴侬软语,带着一些诱惑力。
可这样的热闹不属于我,于我太过贫瘠。我适合一个人在荒原中,在沙漠里,在秋天或者冬天等待枯萎。她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对着镜子,打开了全部的灯。我在脑子里勾勒阿雅笑起来的样子,露出的牙齿不多不少,薄唇弯起,恰如其分。我也弯起来,嘴边的肌肉开始发抖,镜子里的我狰狞,还可笑。
她又醒了,她说,你试试呀,化完妆,你可以和她们一样漂亮,也一样惹人喜欢。我在镜子前怔仲了许久,然后起身将门反锁了,打量起她们桌子上放的化妆品来。你知道的,我只用面霜,还是你不知买了多久的大宝,从春天到冬天。
我拿了思齐的遮暇膏,阿雅的粉底,晓晓的眉笔和眼影,萧宛的腮红,还有可欣的口红……林林总总。我记得每一个化妆品的位置,甚至摆向。我控制着用量,学着视频里的博主,打扮起自己来。
你记得吧。其实你永远是素面朝天,也穿得朴素,我却在你房间里发现了很多刚开封的化妆品。我好奇地涂了你的口红,抹了你的腮红,戴了你的耳夹,穿了你的高跟鞋。你二话没说,把我抓起来,厉声地呵斥我。
“小小年纪不学好,嫋鸡婆 ,你是要去做小姐吗?啊?”我那时还不懂做小姐是什么意思,却听懂了嫋鸡婆。但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于是我一边大哭,一边觉得羞耻。这种羞耻的心理像长在了我的血肉里,筋脉里,越来越紧密,直到不能分割。从此我会刻意避开所有和“美”相关的东西,好似它在本质上就意味着不堪,让人难以启齿。
他开始试探性地隔着衣服在摸着我的胸,我全身僵硬,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快走。夜色浓重,谁也瞧不见我的难堪。我咬着牙没有吱声,屏着气,手上抓紧了安全带,盯着车前飘零下的落叶,像一个即将战死的匹夫。
“放轻松。”他说。手上还不忘加重了力道,嘴巴凑了上来,带着胡渣,略有些刺痛。冰冰凉凉,它们触碰到一起时,一种异样涌上来。他停了下来,又说,你今天化妆了?他沉默了会,又说,还不赖。我微微松了口气。
噢,说到化妆了。是,今天化的妆也是偷偷用了她们的化妆品,我乐在其中,她的指导成果还不赖。我如今沉迷于偷盗却不被发觉带给我的窃喜,又在夜里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悲哀和难堪。她突然出现,又突地离去,于是失眠的时候我哀求她留下,但她又说你现在不需要我。我在罪恶的边缘反复试探自己的良心和底线,做和以往不同的我,再以此完成对你掌控某种事实的脱离,这是我的本意。
我那天依着博主教授的化妆手法,完成了最基本的全套妆容。可是思齐的遮瑕膏太浅,全然遮不住痘印,阿雅的粉底是最白的色号,我的脖子和脸断了层。眉毛像两只粗壮的毛毛虫,大地色的眼影和熊猫眼就差再熬一个夜,还有腮红打得像猴屁股,最没意外的就是口红了。
我努力地练习着笑,想象着阿雅的样子,假装自己是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她还让我张了嘴,模仿她们说话的样子。唉呀,好啦,好啦,就去一天,不碍事的。尾调要轻轻上扬,带着一点欢愉和撒娇。听说撒娇的女人最好命,这从来不是我的专项,我的声音和行为粗犷地像个男子。
我在镜子面前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我是一个小丑,讨好自己残破不堪的内心,向它摇尾乞怜。我的灵魂已经扭曲甚至变形,它丑陋,虚空,但它依然主宰着我。你看,她也不过是一具纸老虎,我所幻想且渴望成为她,但我仍然是我,内里依然是这样的难堪,卑微一如从前。
其实我非常地不适,张了张嘴,也想尝试撒娇式地推开他。可是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或许我也觉得恶心。他的舌头在这个间隙间竟伸了进来,我一把推开了他。
他尴尬地朝我笑笑,说,先去吃饭吧。
我抓住了他,仿佛他是我在濒临死亡之际抓住的唯一浮木,我不知道我会去往哪,但至少那一刻我需要他。我好不容易往前踏了一步,我听见她说,你不是要和她对抗吗?傍晚时分的摇旗呐喊呢?你要一辈子这样缩着吗?我反驳她,没有!我没有!你说得对,说得对。然后我长吸了一口气,拿出了我所有的勇气,把道德和廉耻假装忘记。说,不用,我不饿,你继续。
这样,或许来得更加决然。和你斗争,对立,然后脱离,甚至嘲笑你。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青春的叛逆,反倒今日又将消亡的过往和自己拿出来反复鞭打。这种迫切感一旦被我自己引燃,就不可再逃了。我盯着他,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她,滋生了快意,还有些萧瑟。
也不太对,我也傲过几回,有回和你大吵了一次。“他”又一次大发慈悲地来关怀我,在我感恩戴德的时候,你横插了一脚。悲戚的是,这是五个人的故事,不是三个人。
你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那日的月光着实清冷,隐约描绘出了你的轮廓。你的头发松散,一脸的疲相,或许回来就坐在那里等着我招供。你让我跪下,我如往常一般乖巧地照做了。跪在你的面前,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有些粘稠,还带着海水的咸腥味,是鱼腥味。它充斥在你的发丝间,衣服里,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里,那是长年累月留下的印记。我屏住了呼吸,然后打开,发现我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这亦是我的印记。
正如这鱼腥味一样,我摆脱不开这原生家庭带给我这悲戚的宿命,也逃离不开你对我的诸多斥责,不满和暴力。它们越演愈烈,缠绕住我,然后终有一天,“嘭”地炸裂了。
“你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
“嗯。”
“又见他们去了。”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做什么了?”
“吃饭。”
“好吃吗?”
“好吃。”我大可以回答说,不好吃。那个女人也同你不一样,她穿着精致,踩着亮眼的高跟鞋,招呼我多吃一些,还心疼地说,高三压力大吧,这可太瘦了。虽然可能是假意,但也好过你嘲讽我说,天天就只知道吃吃吃,再吃就要成肥婆了!
你突然就笑了,拉着起我来,一路拽到了鞋柜面前。你一句接一句地说,看到没有?这个男人早死了!
“他没有死!”我想起了“他”在那个女人面前对我畏缩的样子,尖叫起来,昂起了头瞪着你。
你点着头,找来了鸡毛掸子,像小时候一样往我身上抽。我没有躲,你每抽一次,就听见你哭诉一次。你说,我为你熬成了黄脸婆,你就这么对我吗?你还说,你出生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上学需要接送,需要钱的时候,是谁?是谁啊?!
“不是因为你自私吗?你凭什么不让他见我?”
“我自私,我把一切都给你了,我自私吗?”你拿着鸡毛掸子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还要我怎样啊?
然后你哭了起来,我还没哭呢。“为了我好”这句话,我听了这么多年,和你说的其它话一样,像利刃一样堂而皇之地插在我的心口上,让我负重难行。我哪里还能忤逆你的盛情,可这明明是一场以爱为名的谋杀,我甚至需要你的道歉。你在假借着世间最磊落的爱将我打落在深不见底的谷底,蚕食和剥夺我对生的渴望,每一天都难熬。我需要的,不是你想给的。
忽地有行人嬉笑着走过,我吓得不敢动弹,也屏住了呼吸,像我躲在黑暗里,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窥见我。他靠近了我,手拉开了我后背的拉链,探进了我的衣服里,温热的触感游离在我的背脊上,然后试图解开我的内衣扣子。
“你多大了,看着应该有三十了。”我突然问他,可能是为了缓解我的局促。
“你不会没满十四吧?”他笑了笑,将我的内衣往上推,手从后背一路摸索着到了我柔软的胸部。他的眉毛上挑,似笑非笑地说,应该不止。
那个笑容晦暗不明。我像是看见了你每次不经意地瞥我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抓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喜欢我吗?他没有犹疑地回答说,喜欢啊。他又俯身下来。
“那你喜欢我什么?”
然后他想了好一会儿,皱起眉头,终于说,喜欢这事是没有道理的。他像一只丑陋的爬行动物,贴在我的颈间,湿热的触感让我恶心不已。汽车里吹出的凉气已经充盈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它爬上我的手臂,胸膛,然后是头皮。
我体内的所有因子叫嚣起来,和她说,他不喜欢我啊!她笑了笑说,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过是手段啊。我沉默,不是的,我也渴望有人真正接纳我。她带着些嘲讽,所以你缺失的东西企图从眼前这个老男人这里获取吗?
我愣了十秒,蓦地使了力气,推开了他。那些个躁动的夜里,我听她们讨论过这个问题,直勾勾地对着天花板,耳边钻来她们忽而神秘又忽而亢奋的声音,天花板也变得忽而高,忽而低。在这样情窦初开的年纪,夹杂着类似隐秘一般的探索欲在蠢蠢欲动,男欢女爱,本是最正常的情感需求。可是我不免悲哀地想,有些人类男女情感由爱到性,可能爱也无关紧要,有欲望就可以了。就像那一刻。
我瞟了他一眼,扯了扯衣服,拉起了后背的拉链。继续看着他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你喜欢我什么?”
他迷离的眼里尚余的情欲突地散去,带着错愕,还有些不可置信。我不语。他起身,整了整衣服,讥笑着说,有病吧你,不就出来卖的,装什么清纯,你不是缺钱吗?我可以给你啊!
他作势从兜里去掏钱,于是我想也没想地扇了他一个巴掌。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和思绪起伏,好像早有预料一般,这逃也逃不开的宿命。就连这一巴掌,也像是做好了准备,我使了全部的力气。带着对你的怨,对你的恨,还有对你的爱,它们缠绕在一起,生出的纠结,委屈和不甘一并冲向他。
我盯着他,期待他会反手也对我施暴一番。如果那样,也太好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哭出声来,接受陌生人对我的同情和怜悯,那样我也可以汲取到些许的慰籍,然后可以安慰自己说,瞧,也是有人爱我的。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揪住了我的头发,说,想来强的,我也可以。不过你看看你的样子,丑八怪。要不是看你好骗,我也不至于浪费时间跟你玩。他朝我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打开车门,将我轰了下去。
我踉跄着下了车,看着驶离的车子出了神。他摇下了车窗玻璃,我看见他最后留下了一记不屑和讥笑的表情。还听见他说,鸡婆!舌头无骨,又如利刃,像你说过的很多话一样,又插在了我满是伤痕的心口上。
我掏出纸巾,胡乱地擦了一通,仍旧觉得不够,好似还残留着他的气味。“他”是不是也这样,毫不留情地抛弃你,所以你才这样憎恨他。然后把自己包裹起来,密不透风,再无别人伤害你的可能性。也真是悲哀哪。我叹气,和她说,我有自己的方式,你还是走吧。平静下来后,我坐在路灯下,又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开始泛红,才终究作罢。我丢了纸张,看着它出了一会神,踢上一脚,又快着步子,低着头,往学校走去。
其实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学校里又涌入了一批张扬有活力的新生,内外都重新开始喧嚣起来,可我只感觉到分外的寂寞和悲怆。从北门回宿舍的路上,我想了想,仍旧往右边抄了近路,沿着一条长长的,狭窄的小道,其实那就是怡心湖湖岸。
湖岸的路灯已经有些坏了,忽明忽暗,鲜少会有人从这里走过。我均匀地呼吸,然后停下来,端详着那些鱼,在粼粼的月光里,翻着白肚皮的鱼。在30多摄氏度的外温里,细菌入侵,繁殖,分解,它们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眼珠子倒还完整。
又是鱼。
今日回家时,你依旧在菜市场里杀鱼。
已经接近傍晚,剩下一些将死的鱼特价处理,它们也已经翻了白肚皮。你麻利地捞出一条鲫鱼,又肥又大,眼也不眨地开始杀鱼。它在做最后的努力,企图挣脱你的掌心,扑腾了几下尾巴,我被吓得别过脸去,一连往后退了几步。
“瞧你那出息,你们那破学校也能把你给养娇气了?”其实我讨厌鱼腥味,也不喜欢吃鱼,可是没有人关心和过问。只要你认为好,那我的想法也都无关紧要了。
我蹲下身子,捡起旁边的一根枯枝,轻轻地探下去,拨了它一下。翻着白肚皮的鱼,晃了晃,转了转,又成了翻着白肚皮的鱼。啊,死透了。有些无聊,我丢了枯枝,起身继续往宿舍的方向走去。直到拐角的地方,我终于忍不住,“呕”的一声,把所有在肠胃里没来得及蠕动消化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还溅在了脚上。
今日是2022年9月30日,举国欢腾的前一天。
下午没有课,我穿着那条从小摊上花了49.9元买来的碎花连衣裙,回到家,更确切一点是菜市场。
我老远地看见你和那个优雅的女人在争执些什么,于是我没敢走近,靠在墙角,思绪满天。也不知多久,那个女人扭着屁股走了。她穿着约有八公分的高跟鞋,身材曼妙,与这个菜市场格格不入,包括卖鱼的你。你坐在那里低了头,又抬起手擦了擦面颊,有着不合时宜的安静。我出现在你的面前,看见你的头发乱成一团。你抬起了头,眼睛通红,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从池子里捞出一条肥美的鲫鱼,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那些血淋淋的内脏被你拔出,又无情地丢到了垃圾桶里。它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眼珠子朝着我的方向看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侩子手。
血腥味和鱼腥味在空气里蔓延,你一刀下去,有些深了,没能将刀拔起来,再使了力气,也没能拔起来。你突然问我,穿裙子做什么?我在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你又提高了音量,我问你话呢,来这种地方穿裙子给谁看啊?
我反问你说,不好看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是不是该说,我不过也是一个爱美的小姑娘罢了,然而从你骂我“嫋鸡婆”开始,我再也没穿过裙子了。爱美本是所有人,包括男人的天性,它应当是一种追逐与契合,你偏偏用暴力扼杀了它。至于原因,青春期时,我就已猜到了一二分。
如果我此刻在写日记,那我就会说,我穿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取悦我自己期盼的内心。可这是死后公开的信,我是你砧板上待死的鱼。所以无所谓把我的心思全部坦诚给你,我不过想好看一点,想有人愿意真诚且大方地分给我一些喜欢就好了。
你别咋呼,也别说你把所有的爱都无私地给我了。我受制于你所谓滔天的爱意,成为现今敏感,多疑,怯懦,自卑的自己。我曾一度在你爱我或者你不爱我之间犹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坏小孩,怎么可以怀疑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可是摇来摆去,我还是确认了,没有人爱我,甚至不包括自己。当然,如今也相信,我不值得任何人的喜爱。
高中的时候,我曾和你说,我得了郁抑症,我想休学,不上学了。
人来人往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你站在红绿灯的路口,劈头盖脸对着我骂,你得郁抑症?你小小年纪,你得什么郁抑症啊?我不敢抬头看周围的人,扯了扯你的衣角,想让你停下。你甩开了我的手,指着我说,成天不想读书,你闲的没病你有抑郁症!别瞎给我整什么幺蛾子!我每天都呆在臭烘烘的菜市场里杀鱼,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喝,你就这样对我?也有人劝你,在外头给孩子留点面子。你瞪了那个路人一眼,她不想读书还有理了。我教育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大姐?
我其实怕死,但在那一刻,我看着你,突然有了去死的念头,然后决然。于是我头也没有回地就往斑马线上走去。绿灯还未亮起,我在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里,谩骂声里,喇叭声里一步也没有犹疑,可我侥幸又活了下来。
你冲过了斑马线,拉扯着我的衣服,让我不能动弹。你骂我,骂我没有良心,不知体谅你的难处。你说,我不就盼望着你出人头地吗?让我也可以风光一回吗?你还说,你不想读书了,刚你就应该直接撞上去,你早该去死了!死了一了百了,我还省得轻松!
你看呐,你的控制让我成为,又让我舍弃,我看不见你的爱。又或者你以为它丰沛,但其实空无,我根本接不住。
想到这里,我还能有其它的什么奢望。
有人手拉着手,掩着口鼻,憋着一口气从那头跑到这头来。大口呼吸的那一刹那,她们开怀地捧腹笑起来。她们瞧着很开心,于是我踩着铅重的步子,随着她们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她们细碎地聊着,聊今日在文综楼楼顶看见晚霞和落日的喜悦。打趣中午吃饭时,食堂阿姨大方地舀菜,竟然没有手抖。还有晨起迟到,被学习部查了个正着的怨念……我像个小偷一样,企图在别人的喜怒哀乐里体验情绪杂陈,可我竟讷然地完全感知不到。
我停了下来,九月底的风也像是灌满了心事,让我有些难以喘过气来,我右拐进了宿舍楼。原以为她们都回家了,但宿舍内灯火通明。我犹豫了一会,仍然开了锁。阿雅和晓晓正说着话,她们瞧见我的那一刻,突然噤了声,盯着我看。我也索性大方地让她们观赏,尽管我的脸上还扒拉着她们的化妆品。
没有关系,我还向着阿雅一笑。
诡异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涌动,我没有理会,拉开抽屉,掏出了日记本。我在桌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冷脸像看一个庞然怪物。半刻钟,我才写下了开头。
这应该是我更新的第四封,在我每一次产生自杀的念头时。不要觉得懊恼和生气,你未发现的,竟还有两封。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了端倪,不过粉饰太平是你我的相通之处。
曾有一封被你发现了。我藏在日记里,你坐在我的书桌前,看了一天又一天。日期,天气,心情好坏无非是流程化的东西,但内容却载满了我的百般思绪,比如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死后我将会去哪里,又或者说,如果有轮回,自杀的人有没有机会重生。你长久的沉默,我瑟缩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东西?
你背着我,仍然在翻阅着我的心事,轻描淡写地说,你说我是偷看吗?如果不看,我还不知道你的翅膀已经这么硬了。在我怯懦着不知如何回答时,你已经把我的日记本撕得稀烂。我觉得你不可理喻,企图阻拦你,但你咆哮着对我吼,你是要逼死我吗?我为你操碎了心,你能不能懂点事啊?我听着觉得窒息,仿佛你揪住的是我的脖颈,还顺带着掩住了我的口鼻,我在濒死的边缘挣扎与拉扯,明明是你要逼死我。
这也是遗书。不仅有量词,还有名词。有一回我心血来潮,查了遗书的含义,现代汉语词典里指的是,死后才公开的信。小时候,对于“自杀”这个概念,无非是离家出走而已,后来才理解到死亡的含义,一堆白骨,无法念想。所以风过了无痕,如果这一天有到来,我该留下些什么吧。总要有人记住我,比如你。不要责怪无关的人,这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之间的故事,从你将我生下开始。
我想起了刚回来的路上,遇见的那些翻着白肚皮的鱼。忘了说,其实它们早已死去,高温的天气不过在加速腐蚀它们的肉体而已。它们在死亡前,就像你那些待死而低价出售的鱼,奄奄一息。
我和它们没有区别。
从菜市场离开时,里头依旧热闹,人声鼎沸,细听可以听见有人在高声喊价。那会,你丢了手上的刀,它“哐当”一声掉在了我的脚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穿裙子来做什么?你再一次拔高音量,尖锐地划破了我们之间的缄默,气流猛地向我涌动,我心口上的刀子又深了几分。
我反问你,刚刚她来做什么。
“人金贵,就不能来买鱼了?……所以你穿裙子来做什么?像她一样,你要勾引谁?人站台小姐还有几分姿色,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隔壁的伯伯急急地跑过来,捡起了地上的刀,好端端的,娃才刚放假,娘俩吵什么咧?
你接过了伯伯送的梯子,低头说,过来把鱼杀了。
我踩着小高跟,走上前去,拿起刀,学着你的样子,可惜力道不够,卡在了鱼身的一半。我按着鱼头,将刀拔了出来,再下去一刀,位置偏了几分,鱼肉有些稀烂。你放下水杯,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推搡开,还白了我一眼,养你有什么用?是猪吗?笨到连只鱼也不会杀。这么多年,我眼睛都会了!你喋喋不休,就是个废物,像猪一样。
我默不作声地退到后面,接受着你的指责,低头绞着裙带。你念叨着,手上没有停下,刀落之间就已将鲫鱼分尸。
“你好失败。”那一刻,她又出来了。我平静地叙述出她说的这句话,好像是个不容违背的真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失败。”我特意咬住了“失败”二字,刻意强调,提醒她。
“啊!”你尖锐地叫出了声,盯着我,像是一头吃人的怪兽,提起刀疾步走到我的跟前来。
那一刻除了惊慌,更多的是怪异的镇定。如果形容,大概就是幽静而又旷远的声音悠悠传来,声声回荡里,我仍静默地在感知。你的高筒鞋毕竟在这里待了二十余年,而踩着小高跟的我被你轻易地压制住了。你的脸庞通红,眼睛也是,我的右侧脸颊被按压在杀鱼的案板上。鱼腥味冲进我的口鼻,几欲作呕。鱼头上的眼珠和我四目相对,或许下一秒我就是它。
我没有吭声,只看着你,像只濒死的鱼。
“我赌你的刀下不来。”其实我不想流泪,但是泪水不自觉充盈了我的眼眶,留在了案板上。
“我好恨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我以前问过你类似的问题,你回答我说,你不是我怀了十个月生的,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很失望,如果我只是你捡来的孩子,我也不会这样难过。毕竟这样,你所做的一切就情有可原,可以谅解。
“我真的好恨你哪,妈。我好恨你。”
路过的人纷纷散开,他们惶恐,也不知如何是好。你的刀就那样悬在我的头顶,手在发颤,似乎下一秒的手起刀落,我就成为了你案板上被分尸的鱼。
你恍然醒悟一般,猛地丢了刀,然后惊恐地看着我,又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全然没能理会旁人的眼光。我直起身子,狼狈地擦了脸,整了衣服。
我再一次倔强地问你,我穿裙子不好看吗?
你依旧在哭,或许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默然地将你杀好的鱼装进了塑料袋里,出了菜市场。我不信,想到了那个男人。会有人夸赞我一句吧,也会有人把喜欢轻放在我的面前,而不是像你一样,打压,贬低,控制,羞辱,却还说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如今不再天真,已有了新的方式。写完这里,我就会轻轻地阖上日记本,然后关上门,等你发现它。不要问我去哪里,我早已消亡,没有昨日,更不见自我。可是我希望你记住,杀我的人,是生我的人。
今晚我没有回家,也把你杀的鱼一并处理了。
菜市场出门左拐,有一条水沟,里面堆满了各样垃圾,活的,死的,臭味和苍蝇飞满天。我在那里站了三分钟,解开了你系好的塑料袋,把鱼尾,鱼身,鱼头全部倒了进去,然后开始同情它,有些好笑。
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它的味道,却看着它和我分离,慢慢下沉,忽地翻下去,溅起了小小的水花,最后只剩下鱼头和它的眼珠子落在烂叶上。它朝上,离开的时候,还在盯着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