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阕 入骨相思君知否
时光不紧不慢地走,他继续叱咤风云,政坛得意,伴随在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换了一拨又一拨,待这样游戏花丛至第三年时,方娶了一个,容貌尚在其次,这个女人能得他心是因为比较省心,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安心花钱便好,是个知进退的女人。
知进退,他想起她,她便是缺乏这一点看透尘世的豁达,太过较真,一双眸子除了黑就是白,傻女人。
是在医院里再次想起她。那一晚他陪客应酬,酒过几旬,电话响起,正要去拿手机,眼前却蓦地天旋地转,陷入黑暗之前只听见面前宾客惊恐的呼喊,醒来之后已在医院。睁眼只见到满屋子都是人,见他醒来便争相问候,各种面孔,都是关怀的表情,他却突然觉得莫名厌烦,唤他的妻子,却见她在一旁哭哭啼啼很是伤心,脸上的妆已哭花了,透过化掉的妆看着她尚且年轻的脸庞他有一丝怔忪,脑海便蓦地想到她,她如今是何种模样,是否已如他一般老去。
他打了电话给女儿,这些年女儿只是放假回来,即使回来他都很少有时间陪她。等他回过头来,女儿已经亭亭玉立,上大学了。在饭桌上他闲闲问女儿,你妈妈过的怎样,女儿头也不抬,很好啊,吃的好睡得好,最近还有个叔叔在追她呢。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颤,他夹一口菜到女儿碗里,那就好。
却没有想到会再次遇见她。
是在一个酒店开完会议,与人在茶厅喝茶,抬头却见她走进来,在他右前方入座,背对着他,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水晶帘子,她对面坐着她的友人,二人说说笑笑,没有看到坐在后面的他。她穿着一身休闲长裙,头发随意挽起,容貌于他印象中没有太大变化,但看气质却是愈加温婉。脑海中浮现初遇她的模样,扎的马尾,活泼开朗,青春飞扬。向他伸出手的那刻,绚丽了他的世界。而此刻,他应该起身去与她打招呼吗?一向果决的他,第一次感到犹豫。他望着她说话的侧脸,却觉得模糊飘渺,明明只是一道水晶珠帘的距离,他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他开始想念她,思念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 相恋时的所有细节都浮现在脑海,让他想要触摸却徒劳无功。
他想起她那时十分喜欢古文, 她是学中文的,经常背一些诗词给他听,他便取笑她耍小文艺,但却未认真听过。她喜欢吃红豆粥,他工作不忙的时候就亲自下厨给她煮,但后来不知不觉中却慢慢变成她为他煮,在他深夜加班的时候,在他清晨上班之前....那时的她时常在递上粥的同时在他耳边用柔软糯糯的声音问他,可知道红豆是什么意思?他忙着手中的工作,总是匆匆敷衍她一句红豆生南国,便又忙他的工作去了,她便轻笑一声,傻瓜。如今忆起,那记忆中的甜蜜原来就那样被他不经意挥霍掉了,如此苦涩。
他有多久没吃过红豆粥了?可否还是一样的口味?他叫家里保姆给他煮了一碗,很甜,却没有透入他心底,不是记忆里那种味道。
他开始抽出时间多陪女儿,女儿很听话,这些年被她教育的很好,但跟他感情却是一般,每每放假都只是回来玩几天便走,现在上了大学回来的时间就更少了,他心中升起一阵失落。他在攀登事业的过程中,失去了什么?他第一次问自己。
他开始频繁来往A城,公事私事,都只是一种借口,因为她在A城。她的住处很快查到,他坐在车厢后座,隔着车窗看着她拎着蔬菜从他面前经过,而她左手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灼痛了他的眼,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与她很般配。她的容颜已不年轻,但此刻脸上却泛着温柔安宁的光,她很幸福。他们携手从他面前走过,没有留意到他。
这一刻,原来就是咫尺天涯。
他静坐在车里,手里的烟伴随他枯坐了一夜。
他自然知道自己有千百种手段能让她回到他身边。但他不能。 他知道她的性格,知道她温婉的容颜下有着怎样一颗决绝的心。 他给她那样深的痛,她不会原谅他,从她说不爱他的那天起。
他对权势名利的热情开始淡薄下来,更多是时候喜欢静心坐在家里,有时亲手试做红豆粥,很简单的东西,却始终不得其味。妻子奇怪于他的举动,却不敢多问,她看他的眼神中带着敬畏,他也想好好待她,和她交流,却没有共鸣,其实妻子待他很好,好到近乎讨好,他却始终觉得烦躁,因为她不是她,始终不是。
他蓦地生出一丝心灰,千山飘渺,如今的他,该到何处去寻回她。
女儿要结婚了。他这一生,欠他母女,无法给她的,他都给了女儿,如今他对女儿万般宠爱,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唯一的女儿,如今长大成人,也将离开他了。他仿似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而他与她多年后的见面,是在女儿的婚宴上。他竟然觉得紧张,想问一句,这些年过的好吗,嘴唇开启,却发现口中苦涩,无言。而她淡然安静的眼睛看向他,平静地开口,这些年过的好吗,语中无悲无喜,如同大千世界的平淡无波的风。但他却如遭雷击,这一瞬间,心中一片惨然,她竟然已经放下了,她的爱没有了,如今,连对他的恨竟然也放下了。只余他一人,独自承受。
他迅速苍老下去, 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孤独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憔悴。
退休之后,他便要求女儿将外孙女送到他身边抚养。他的眼中才慢慢有了一丝活气。
有一日,七岁的外孙女放学回家,拿着一本书籍在阳台上叫他,外公,这是什么,这些字我都不认识。
他走过去,拿过小外孙女手中的书,却是一本旧的宋词。不知被小外孙从哪翻了出来。
是她旧日的书。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轻颤着翻开第一页,却有一张条形书签从书中落下,他伸手捡起,映入眼帘上的字,让他停止了所有动作。
那是她的字,柔中带刚,如同她的人,淡然决绝。
刻骨的悲凉迎面袭来,他用半生刻骨相思,还她十五年错爱,而她的相思,从记忆尽头走来,却原来早已在他轻易放弃的瞬间,灰飞烟灭。
而他不懂珍惜,终至悔恨。
手中纸条缓缓落下,他弯了身躯,双手终于无法抑制掩上双眼。
那一页小纸条飘飘坠坠,跌入尘埃,再没有人注意到这普通的纸面上所写的诗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