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放学后，轮到我值日。
我扫了教室，倒了垃圾，把桌椅摆整齐，擦干净黑板，关了饮水机和窗户，切断电源，锁门，回家。
整个流程，完美！
这要归功于大菊最近的指导和监督。
大菊是我妈妈。
她的全名我不方便说，叔叔阿姨们都“大菊大菊”地叫她，她说她和我是好朋友，允许我也这样称呼她。
大菊一直很疼我，主要体现在早上的爱心早餐，上学放学的接送，和睡前故事。
有时候，我犯懒、耍赖，不想做那些所谓我应该做的事，爸爸不同意，她都能帮我说话，通融通融。
但是，最近，大菊变得有点“冷酷无情”了。
02
具体点说，是从上个月开始。
一大早，她就叫我起床，我不想起，在床上打滚，她就把闹钟放到我的耳朵边，她设了五个闹铃时间，闹铃一直叫一直叫，算她狠。
我睡眼惺忪地被她牵着来到灶台边，案板上放了一个大碗，旁边有一袋鸡蛋。
大菊让我右手拿一个鸡蛋，往碗沿上磕。
第一个，太大力了，“哗”地流在灶台上；
第二个，力气小了，磕了三下，才磕开，口子太小，蛋黄流不出来；
第三个，被我一紧张，捏碎了；
……
第N个，终于成功了，口子不大不小，大菊让我把鸡蛋拿到不粘锅上方，火已打开，我用两只手把蛋壳往两边掰，“嗞啦”，蛋i清和蛋黄成功地跌进油锅，沾了几片碎蛋壳，不影响大局。
晚上，大菊让我洗头。
以前，都是我舒舒服服地靠在浴缸沿上，大菊用手给我揉搓，我们俩边洗边聊，一派和乐融融。
现在，她让我自己来。
我把洗发水挤在手心，两手搓一搓，加点水，不一会儿就搓出许多泡沫，然后往头发上抹，当然，头发要提前打湿。我两只小手搓搓搓、搓搓搓，大菊说，不能用指甲挠头皮，要用手指肚挠，所以指甲要勤剪，呶，借机又给我增加了个学剪指甲的活。
大菊真狡猾。
说实话，我并不反感学这些。
新事物对我来说既新鲜又有趣，特别是看到爸爸吃我做的煎鸡蛋，一脸满足的样子。
可是，那些拖地、洗衣服的活为什么也要我做啊！
我身高还不到一米四，瘦胳膊瘦腿，吸尘器比我还重，我吃力地拖着它在每间屋子里转。一不小心，按错了按钮，不但吸不进灰尘，还把自己呛得咳嗽。
我也不愿意学洗衣服，那不是女人该干的吗？我是男人。
可我，拧不过大菊啊！
在大菊的严格要求下，我知道洗衣服也是有流程的，深色浅色的分开，手洗机洗的分开，染颜色的要先挑出来，毛料和棉质、丝麻衣服在洗衣机上是有不同按钮的。
发明洗衣机的那个人真讨厌，设置这么多按钮，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就是晾衣服，都有标准：先抖几下，衣服才能平展，有的还需要两个人抻一抻，小件的要用夹子夹着，晾完一盆衣服，我的胳膊都酸了。
就这样，我跟着大菊学了很多新本领。
用她的话来说，我已经光荣的从“家政培训班”毕业了！
我骄傲。
03
大菊是个画家。
不是那种画大虾、画兰花、画祖国山河、一副画能卖几万块的大画家。
她是一家儿童出版社的插画师。
为了让她能专心画画，爸爸特地在家里给她辟出了一间小书房。
最近，大菊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几小时都不出来。
我问她，她只是笑笑不说话，然后就紧紧地抱着我，喃喃自语“妈妈爱你，妈妈永远爱你。”最后，我就忘了自己开始想问的是啥。
大菊有秘密。
我推测，按以往的惯例，这秘密肯定与我和爸爸有关。肯定是好事，所以也就不去追究了。
我的爸爸，人送外号王大锤。因为他力气不是一般得大，能抡起几十斤重的大锤，所以，才得了这个“雅”号。
他是个工人。
说实话（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过到一起的，一个画家，和一个工人；一个美女，一个壮汉。每次我问起，叔叔们只会挤眉弄眼地说“英雄救美”！
我听过这个词，一个美女遇到危险，被一个英雄搭救，大概是这个意思。
反正他俩是因为“英雄救美”在一起了，然后又有了我。
王大锤文化水平一般，对大菊是盲目崇拜——在我看来。
凡大菊说的，都正确；
如果大菊说的不正确，请参考第一条。
这是我们家的家规，由此可见大菊同志在我家地位的高低。
所以，你知道了，尽管我万般地不情愿，仍然得按大菊要求的每一项去做，就是这个原因。
大锤工作忙，以前没这么忙。自从大菊给一个作者画的插画出版成书后，他受了刺激，深深地感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于是奋起直追，钻研技术，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顺里成章的，工作越来越忙。
他经常出差，每次出差前，都会对我耳提面命一番，无非是“好好照顾你妈妈”“让妈妈少干点活，多休息”“听妈妈话”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都纳闷了，我是孩子还是她是孩子，谁该照顾谁呀？
算了，男人不和女人计较。
不过，最近，大菊睡得比以前多了，难道身体真得不舒服？
04
暑假来了，姨妈突然过来，说接我到她家住一段时间。
她家有一片果园，能吃果子又能捉迷藏，还能爬树，我高高兴兴地跟着姨妈走了。
临走前，大菊和大锤搂着我照了一张合影，背景就是我们家的大门，我们仨笑得真甜。
小孩子玩心重，作为一个懂事的小孩，我知道他们各有各的事，很少打电话吵他们。
一开始，大菊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基本都是在睡前，她在电话那头讲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暑假结束，我回到家里，惊奇地发现，大菊不见了。
我问爸爸，他把头歪到一边，不看我的眼睛，咕弄出一句“你妈妈去培训了。”
“是要升职吗？”
“嗯，培训回来就升职！”爸爸高兴地眼睛都红了。
我是乖孩子，我和大菊约好的，她不在的时候，要替她照顾好爸爸。
我每天自己起床，穿衣，给爸爸煎鸡蛋；放学不乱跑，回家写作业，打扫卫生，天气好的时候就洗衣服。
叔叔阿姨们对我很好，经常给我们带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帮我们拆洗被子。
她们忙碌时，我就在一边看，她们说，“和小朋友玩去，这不是小孩儿该干得事！”
我说，“不，我要学，学会了，大菊回来会高兴的！”她们就低了头，肩膀一耸一耸地，难道在笑我？
大菊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你不在，大锤的烟抽得更多了。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摸着我们的全家福，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你不在，书房被大锤锁上了，每次我想去打扫，大锤都说，里面有重要的东西，他自己来。
大菊，你知道吗？
你不在的时候，我又学会了几样本事：我学会了拆被罩、套被罩，还学会缝纽扣了，我厉害不厉害！
我的成绩也进了班级前十名。
老师说，今年的期末家长会上，要给我发奖品呢。
大菊，我希望你到时候能回来。
我好想给大菊打个电话，可是，他们说，大菊那里没有电话，只能写信。
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交给大锤，他说帮我寄给你。
你收到了吗？
我好想你呀！
05
大人都是骗子！！
都是虚伪的家伙！！
他们以为小孩子好骗，就什么都用一句“你不懂”或者是“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把我们打发了。
他们以为自己能守住一个秘密，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守住秘密的。
他们说，我的大菊死了！！
运动会上，我听见小胖的妈妈说的。
那个胖女人，看到我，上一秒还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下一秒转身就和别人说“啧啧啧，可怜的孩子哟，到现在，还不知道妈妈死了！”
是哪个混蛋说过，人在受到极度打击的时候，会悲伤得笑出来。
明明是个晴天霹雳，我应该扑上去和她们理论，可我，却难过得笑了。
她们说我妈妈死了！是大菊吗？
我妈妈就是大菊，大菊就是我妈妈呀！
我笑着，流下了眼泪。
或许，我早就感觉到了真相，却固执地不肯相信。
我固执地以为无数个深夜，堆满烟头的烟灰缸，无数次，人们照顾我几乎是讨好我的眼神，还有老师前所未有的关心和鼓励，我以为，那都是正常的，原来，是因为，大菊死了。
我的妈妈，大菊，在暑假的第一个月末，死在了手术台上，胃癌。
06
从前，有个小孩。他很乖，听爸爸妈妈的话。
他的爸爸妈妈很忙，经常把他放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
然后有一天，他们把他接到了身边。
爸爸教他踢球、游泳、做游戏，妈妈教他看书、画画、讲故事。
有一天，他想奶奶了，吵着要回乡下。
爸爸妈妈说，奶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男孩哭了，虽然他不懂，但是他感觉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是再也见不到奶奶的地方。
爸爸妈妈说，不要哭，宝贝，奶奶虽然离开了，但是她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她爱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小男孩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在晴朗或下雨的日子，他会望着天空，想到，那朵白云，那片雨滴是不是就是奶奶，在看着他，在想念他。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个故事也会发生在妈妈身上。
这一次，他自己对自己说，不能哭，妈妈在天上看着我呢，她爱我的心永远不会变。我不能让她看到我流泪的样子。
这个小男孩，就是我。
期末的家长会上，老师让每个人讲讲自己长大后要做什么。
同学们有的想当解放军，有的想当宇航员，还有的想当明星。
我看着台下的爸爸，一句一句轻轻地说：
“我，
很会打扫，
吸尘器，不能开得太猛，
开得太猛，灰尘会更不容易吸进去；
我，
也很会洗衣服，
衣服要刷刷拦两下，再晾起来；
我，
也很会洗头，
洗头时，绝对不能用指甲；
我，
还很会做饭，
煎鸡蛋，要开小火，
把鸡蛋磕一下，轻轻打开才行，
捏得太紧会碎的；
我，
一定会守护好我爸爸，
我跟妈妈这么约定了的
……”（台词来源于韩国电影《现在去见你》）
沉寂了片刻后，台下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很多人揉红了眼睛。
在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睛中，我，看到了妈妈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