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果果很清楚地记得,当她抬头看黑板的时候,在左侧十点钟方向,用余光就能看到他。
不用偏转脑袋,也不用漂移眼神,完全露不出破绽。
出现在教室的时候,他大部分时候都瘫在自己的位子里,飞速转着笔,面前摊着《精编》和一沓草稿纸。乱涂乱画,跟吃纸似的,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草稿可以打。今天他杯子里好像飘着几粒枸杞,肯定是最近熬夜写作业熬太多,被老妈逼着养起生来了。谁叫他白天一有空就泡在吉他社,不务正业!
林果果大脑飞速运转,用0.5秒完成了这一连串内心os,还是不露声色。
台上的老师看了看林果果专注的表情,满意地背过身继续讲题。
02
他叫程树,高二的时候新转进来的插班生。全年级闻名的面瘫脸尖子生,月考完的年级大会永远可以上台领个礼品,偶尔会被年级组长笑着问“怎么又是你?” 他也笑,露出很白的牙齿,可能因为肤色太黑,所以一口很白的牙齿成了林果果对他的第一印象。
林果果是班长,所以觉得很有必要跟这位新同学搞好关系,就课间偶尔飘到程树身边尬聊两句。接话茬的永远是后面咋咋唬唬的男生们,程树从没抬过头。林果果想,拉他一起参加班集体活动应该有效果。程树直截了当:“我有社团活动,来不了。”
林果果被气到,从没见过这么无聊的男生。不管了!
03
林果果一直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男生缘很好。坐进男生堆里,就能侃足球聊赛车。课间会抓着身边的男生们去小卖部买零食,一路上大张旗鼓地闹嚷着“嘿!兄弟!我们好久不见你在哪里!” 一向严抓男女关系过密的年级组长看见他们,都毫无干涉的意思。
女生的自觉还未清醒,就连发育方向也往竖了长,跟抽穗似的不断蹿个儿。林果果罩着肥大的校服,把自己当成男生,对付班上专门调皮闹事的同学也从不打小报告,采取“以暴制暴”,效果忒好。
这可能是为什么她在这个男生偏多的班级当了班长——管得住男生,也点不燃女生的敌意。
程树虽然万年面瘫,脸上好像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但本质还是个闷骚的人。“理科学婊”光环加持,也迅速跟男生打成一片,他的数学作业卷一到放学就在男生片区传来传去。林果果撇撇嘴,“切,不稀罕!”
04
打扫卫生的时候,程树捧着扫帚当吉他用,一边鬼哭狼嚎着,一脸rock star的陶醉感。班里各个角落都有应和他的鼓点声,乱七八糟地用塑料瓶捶着桌子,一时间还真以为自己进入了摇滚区。隔壁班老师闻声赶来,用力拍着黑板,“你们还让不让我们班考试了!” 不过看见始作俑者是年级闻名的程树,见他已经摆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便也咽下了长篇大论的训斥。
林果果走过去一把夺走了他的扫帚,扔下一句“唱得还不错”。程树倒是有些意外,看着林果果的背影蹙起了眉。
05
有一次,林果果又去使唤小弟帮自己去卖零食,顺便坐在那哥们儿的位子上看漫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人吐槽地理老师的发际线。
“刚教的那啥地中海气候!我看老师真的就是地中海了吧!”
“您也太毒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妈呀!”
然后,林果果的脸,就被一只背后伸过来的神秘之手捏——变——形——了。绝对不是偶像剧里宠溺的揉脸,一般来说男主角会控制力度,让女主的脸肉鼓鼓得恰到好处;林果果遭遇的是男生超大力的恶作剧,货真价实的“用力到变形”。
怒火中烧,伸手就往背后猛击,传来的居然是程树的哀嚎。他吃痛之下松开了手,被林果果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你是不是有病啊!”
“怎么是你?” 程树惊到超远距离地弹跳出去,“我以为我搞的是小d!你背影怎么一点也不像女生!”
是弄错了吗?背影这么像男生吗?回忆了一下刚刚“过于亲密’的暴行,带着低温火焰的小火花“蹭”的一下就窜上了脸颊,在整个脑袋里钻来钻去,眩晕不止。
本来已经打算展开暴打攻势的林果果突然泄了气,一扔漫画书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你的!无聊!”
当时的林果果觉得自己碰上了克星,把程树列进了“最讨厌的人排行榜top3(暂时)”。
林果果至今回忆起来,还觉得脸疼。
06
程树跟林果果隔了三列,每周全班都会平行着挪动位子,但他们就像分散在两个世界一样,连下课倒水上厕所的路线都是完全不同的,应该是没什么交集的。
但这样的距离更便于观测那个克星了。
当他坐在窗边的时候,是最佳视角。整排氤氲着绿意的窗户成了完美的背景板,偶尔有散碎的花瓣打着转往教室里跑,日光会把他的脸一寸一寸打亮,无色的风灌满他的制服衬衫。
林果果好像觉得自己有一些不大对劲了。
让她确认这种情绪的是另一次。黑板上写值日生的排班表,同桌一般都会被分到一起值日。黑板上写了他和他同桌女生的那次,不知道谁使坏把他俩的名字用爱心框了起来。老师看到了想问出始作俑者是谁,所有同学都看热闹不怕事大,大声起哄揶揄他们俩。
只有林果果一动不动,低头继续转着手里的笔,好像还暗暗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她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想着自己根本没有理由生气嘛!这么一想,就更加生气了!气着气着,她才突然惊觉,这种情绪大概是嫉妒吧。
对林果果来说真是闻所未闻。
07
后来嘛,林果果也进了吉他社。高三前还玩社团,被爸妈骂得不行,但她是谁都拗不过的。
程树对自己可以辅导一班之长感到很是满足,从头开始教指弹,从一闪一闪亮晶晶开始弹到蔡琴的情歌。入社第一天他就送了林果果一整盒创可贴,“刚开始觉得手指疼可以贴!” 林果果没好气地接下,不过很快发现,这是她收过最有用的礼物了……
林果果值日的时候,也难抑想要抱着扫帚当吉他的冲动。想到之前程树因此而被老师骂,嘴角不自觉有些上扬。
社内也特爱乱点鸳鸯谱,长得好看的副社长跟程树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很登对。林果果比谁都起劲儿,私下里不停给程树出谋划策,提供狗头军师锦囊。
毫无恋爱经验的人当起恋爱导师来,总是一套一套的。
一个周五晚上的社团活动时间,副社长刚好生理期,排练到一半突然腹痛,面色霎时没了血色。众人陷入一片手忙脚乱。林果果当机立断,把自己的小摩托钥匙塞到了程树手里,“快快快快快!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送她去校医院,去去去去!”
程树有一瞬间失神,嘴巴在空中半张了一下,便出门找车去了。林果果指挥大家扶着女生出去。
后续排练少了两位骨干社员,林果果弹得有些心不在焉。
08
作为班里唯二的两位吉他社员,迎新晚会前林果果和程树被指定出个弹唱节目。曲目是初中时很火的《小酒窝》。
“小酒窝,长睫毛,迷人得无可救药;我每天,睡不着,想念你的微笑……”
高中异性合唱情歌总是会被起哄的,林果果一方面有些莫名期待,一方面又要表现得对这些俗事烦不胜烦: “哎万一被起哄不是很尴尬吗?” 她装作很不经意地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心!小酒窝长睫毛你一个都不占!没人会想歪的!”
“哦……”
大剌剌的林果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表演相当默契,结束之后,班里果然多了些挤眉弄眼的问话。“第一次觉得班长跟人有夫妻相哎!” “最后一年了,咋也得搞个班对出来吧!”
林果果大义凛然,“人家已经拐上吉他社副社长了,你们就别瞎操心了”
程树悄无声息地出现,伸过手大力捏住林果果的脸,“滚!”
09
故事没什么发展,高三林果果选了文科,程树选了理科,分在了两个楼层的班级里。社团活动也停了。
林果果课间也不再逛去小卖部,有空的时间都拿来疯狂刷题,原本的男生短发留长了,扎成小辫别在脑后比较清爽,挡不着眼睛,更何况也没时间去剪。
反正也见不到那个人,除了打乱班级月考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回到老班级。
很贱的,林果果还蛮期待月考的!考前她会活蹦乱跳在教室里和原来的同学寒暄,在程树附近的话,她也不会主动搭话。不过和别人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大了。
好像这样能让他注意到,又好像这样可以掩饰突突狂跳的心脏。
月考倒计时5分钟,林果果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发现一个事实,无意识地发出哀鸣:“完了…我没带草稿纸…”
教室后方传来撕纸的声音,一个松散的纸团丢到了林果果脑袋上。
……这种方式的援手真是很难让人心生感谢啊。不用想也是程树丢的,林果果干脆没有回头,脸上挂着难掩的笑意。
程树写字很用力,虽然之前的草稿都被撕了,但纸团打开后还是能看到一些从上一页印下来的无色痕迹。
最上方的空白区,很醒目的“一棵树”
真是……无厘头啊……林果果摩挲了一下草稿纸,开始清空脑袋进入考试。
10
高三过得很快,真的像极了所有青春小说里所说的“白驹过隙”。
程树转来后的第一次老班级班聚,也是中学阶段的最后一次了,是高考结束那天林果果组的。
男生们装得很社会,“苟富贵,勿相忘”成了敬酒语。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颇想一醉方休。林果果收起了社会大姐大的气焰,安安静静地喝啤酒。碰杯的时候,鼻尖有些酸。
她让所有人在自己的校服上签了字,簇拥着的名字就像刚刚碰撞在一起的玻璃杯一样,下一刻就要离散。林果果对未知没什么信心,看着那一堆名字出神。程树摇摇晃晃走过来,露着很白的牙齿,潇洒下笔,写了两遍“一棵树”,还上下分了行。
林果果笑着摇摇头,“这什么垃圾江湖名字,太拿不出手了吧”
程树只是笑,班聚散了之后发来条短信,“一切顺利啊班长!别忘了继续练指弹。”
“好的兄弟,有缘江湖再见。”林果果这条短信编辑了半个小时。
中学阶段的青春仿佛就是那一刻画上了休止符的。
11
后来几乎断了联络。班聚恰好错开出现,都不习惯用社交平台展现生活,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上学。朋友圈子也断裂开来。
只是偶尔会在跟程树同一所大学的朋友票圈看到他,原来在大学组了乐队呢;原来不戴眼镜之后长得还挺清秀的,不过还是黑;原来和乐队主唱的姑娘谈恋爱了,成了校园风云cp档啊……
林果果自己的生活没什么波澜,心里不是滋味。好几次想要戳开程树的对话框,但不知道该怎么问候。
毕业前没有说出的话,可能是再也说不出了。
总是想到那句“有缘江湖再见”,但拥挤不堪的青春里,大概只能同走一小段路而已吧。
12
大二寒假回老家的时候,林果果和几个哥们儿聚了会。
聊了些有的没的,同学聚会归根结底还是一场大型怀旧。
话题不知道怎么的,引到了程树身上。“甭瞧他现在恋爱谈得还不错,也不知道他放下林果果没有。”
林果果一掌拍上那男生的背,“别闹!”
那男生急了,“咋瞎说啊,毕业时候玩真心话他亲口说的啊”
真心话?亲口说的?毕业的时候?
林果果屏息,想到那个时间暂停的毕业聚会,想到那个被砸中脑门的空白纸团,被她忽略的细节呼呼地灌了进来。
——“一棵树”
“一棵树”
毫无意义的,被冠以无厘头的,幼稚的字符,此刻好像有了解释。
林果果啊林果果,两个“棵”连在一起不就是两个木两个果吗?
林果果和程树的名字,被曲折蜿蜒地放在了这个词里。
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13
好像涌来了许多的蛛丝马迹,程树送创可贴时顺便附赠的一大沓理科笔记;程树借给自己的宝贝吉他;程树经常会像发现了偷窥者似的朝林果果方向扫视;程树笑着说“这首简单”而特意pick的《小酒窝》;程树错捏脸乌龙事件之后给林果果赔罪买了一周的零食……
林果果后知后觉,眼神有点失焦。
确确实实,就是错过了啊……
什么话没说出口就在空中绕了弯;什么人刚从冤家升了温就擦肩而过了。
时间明明是圆形的。365天之后地球公转不是就绕回原点了吗?
日复一日地踏着步,怎么就被时间抛弃了呢?
怎么就,回不到原点了呢?
十九岁的林果果,骂了自己一万句白痴的林果果,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