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存姿一直在注视着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知道。我极端地高兴。
他突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
在亦舒的《喜宝》中,“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这段话曾出现过无数次。
亦舒带给我们的,是一个看似寻常却又非比寻常的故事。
一个女人出卖青春的故事,之于我们并不陌生。贫困潦倒的漂亮女人,为生活所迫,为虚荣心诱惑,或堕落于红尘烟花柳巷,或专被一人金屋藏之。为了钱或者幸福,出卖了青春,得到了钱;得到了钱,却发现并不幸福,继而发现钱的无用。这样的故事,司空见惯。
然而,在亦舒的故事中,姜喜宝,自打一出场,就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虽然,当故事终于向着我们并不希望的方向发展,让我们甚感讶异,但最终的姜喜宝,终究没有让读者失望,或者说,没有让关心她的人失望。
1、爱与钱
“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初读故事,边沉醉于喜宝的人生境遇,边反复咀嚼这句话。这是亦舒的话,可我却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赞同。
因为我们不是“喜宝”。我们不是她,便无法去了解她的选择、她的人生,便无权也不该随意对其进行道德评判。
就像她所说的,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
“贫乏”,是她对自己短短二十一年人生的总结。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每个女孩,都应该是公主,最起码是在她父母那里应该是个公主。而每个女人,都应该是皇后,起码在爱她的男人心中应该是皇后。
然而,对于姜喜宝而言,二者她都没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她,或者说母女相依为命的她们,为了生活的体面,将“情感的培养和表达”看作人生中太过奢侈之事。而她也被男人爱过,甚至被许多男人爱过,但都不长久。
她说,碰男人太容易了,怎样叫他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但她却没有这个本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母亲自幼对喜宝的教育是积极的、向上的。那种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积极向上。哪怕切煤气,也要买纱裙子给她;即便用肥皂洗头,也要保持头发是干净的;就算前途未卜,也要用去伦敦的单程票,换得女儿出国留洋;“有钱买飞机票,不会去欧洲逛”,这是当喜宝风尘仆仆从国外回到家时妈妈“责备”她的话。
争取,向上,不在底层社会挣扎,是母亲自幼灌输给她的生存理念。而在喜宝的认知里,除了个人的拼搏和努力,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是他的父亲与丈夫。很不幸,两者她都没有。
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急需爱,很多爱;或者退而求其次,很多钱也还可以。所以,对勖存姿的妥协便成为她唯一的、也是最佳的选择。何况,她的需要并不多,本真的她绝非一个贪心之人。
“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烘烘,很多的巧克力供我嚼。”而勖存姿的存在之于这个时候的姜喜宝——母亲的嫁人、绝对的孤单无助,亟待解决、迫在眉睫的学费生活费——这个时候,勖存姿之于姜喜宝是一个“恰当的时间与恰当的地点,出现的恰当的人。”
更何况,她还被照顾得那么妥当。
2、梦和信
书中喜宝说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喜宝说,歌词中只有“可爱”,没有“爱情”;而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不过,故事中的喜宝尚和这“卖花女”多有不同。勖存姿在将她照顾得妥妥当当之余,还让她感觉到被重视,或者说被爱。
“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安全感。被人在乎被人爱护的安全感。不为生活所迫生活所累的安全感。这些,都是喜宝所极度欠缺的,也是勖存姿愿意不惜一切给予的。
所以,曾经一度,她感觉到这种安全感带给她的幸福;曾经一度,她试着与他很接近。直到勖存姿为嫉妒而枪杀了那位年轻、潇洒、漂亮的物理系教授汉斯。
直到这时,姜喜宝方才真正地认识勖存姿,方才真正地承认自己为爱、为钱、为所谓的安全感到底付出多少、得到什么。
其实,这一切书中一直都有伏笔或明或暗摆在那里。“梦”与“信”,便是喜宝不满现状的隐晦表现。之所以说是“隐晦”,是因为勖存姿对她太好,足够的尊重、足够的体贴、足够的钱,以及足够好的日常生活所需,甚至从来不曾觊觎她的身体;而是几乎拿她当公主、当子女那般宠溺、爱护。就是因为勖存姿对她太好了,所以,喜宝便如自欺欺人般将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忽略掉了。只有在梦中,在自我意识尚不可控的梦中,那些真正想要的东西方才出现。
梦里的信,那些曾经爱他的男孩子写来的信;梦中的丈夫,那个爱她敬她且身为年轻人的丈夫;梦中教堂里专为她举行的白色婚礼;等等。这些她发自内心想要的东西,成为现实中不敢奢求之物。
而随着汉斯的死,喜宝也明白了勖存姿虽给了她一切,却剥夺了她的自由。现实中,看起来她是自由的、被尊重的,但却是在勖存姿尚能掌控、尚能接受的范围内。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在心理上给我很大的恐惧”,“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那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简而言之,勖存姿所剥夺的,是姜喜宝的精神自由;他用足够的宠爱和金钱,买走了她唯一宝贵的精神自由。
3、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值得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讲真,读《喜宝》情感回应是一波三折的。看上去,姜喜宝被一个糟老头子误了青春,误了学业,甚至误了灿烂前景;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这便是亦舒这个故事出彩的地方,也是俘获人心之所在。
所谓“一波三折”,最初姜喜宝的自甘堕落几乎使我们将她的不幸一眼望穿,事实上她似乎却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后来,当我们正为着她几乎是侥幸间喜获的幸福而欣喜、庆幸之时,她之真正的悲哀和不幸却清晰地浮出水面;最后,当我们以为她会因此彻底堕落一蹶不振,或者决然离去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却和生命已然垂危的勖存姿发生恋情,甘愿放弃广阔世界、年轻恋人而陪一个老人度过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是的。当本该属于勖存姿的报应,一步步报应到儿女身上;当勖存姿随之开始慢慢衰老、脆弱,检讨悔悟;当他成为真正的老人、病人、孤家寡人之时,喜宝存在的意义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她几乎一瞬间成为他们所有人所需要、所依赖、所感谢的对象,几乎成为整个勖家的精神支柱。勖家之前无视她、鄙视她、蔑视她的人,开始尊重她、肯定她、信任她。更重要的,是勖存姿本人,一方面他开始认识到自己的自私,决意劝说喜宝离开他去过自己的人生;一方面他又开始真正的依靠她,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不再表演,不再防备。
而与此同时,喜宝发现在这“一波三折”的人生之剧中,她竟然爱上了他。是的,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已经彼此相爱。她说——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人生值得。
姜喜宝的这段不长不短的五年青春,浪费得值。因为她不仅从中享受过之前连想都不敢想、从未享受过的生活、礼遇;因为她不仅从中获得了许多的爱(亲人之爱,男女之爱)、从中获得许多的钱(勖存姿死后,她的财产之多甚至难以估量);更因为她通过这一切,真正看清了钱的意义和价值——她把它看得如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不能买什么,她心中一清二楚。
故事结束时,喜宝说——
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所以说,当姜喜宝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她之前的五年人生便值得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