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春节,远在新疆的姑姑和在天津工作的二伯父都回到了老家,这是从我记事起全家第一次大团圆,祖父母很高兴,严厉的祖母也不再挑剔祖父的毛病,祖父难得的过了一段轻松开心的日子,天气晴朗的时候,不再去南边的院墙外晒太阳,他坐在院子里,慈祥地看着我们小孩子玩游戏,把伯父姑姑带回来的糖果时不时地偷给我们几颗,并嘱咐我们不要让奶奶看到,奶奶要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留着春节时待客用的,因为李桥村我们姑奶奶家的几个孙子年年春节都要来给我的祖父母拜年,祖母可不是一个小气人。
表兄弟、堂姐妹见了之后都很高兴。大哥家的闺女、姑姑家的小表弟、二伯父家的二妹妹、还有我小弟,他们年龄一样大,才两岁;姑姑家的大表弟、二伯父家的大妹妹、我的大弟弟,他们年龄一样大;叔叔家的小弟、大哥家的大儿子,他们俩一样大,那年我八岁,加上几个姐姐哥哥,十多个孩子整天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为了争夺一个玩具互相推搡、打架。没过几天就自动形成了两大派;男孩子一派、女孩子一派。小堂妹是从大城市里回来的,很娇气,操着一口地道的天津话,经常奶声奶气地去祖母那里告状“奶奶~新豫哥哥又打我了~”祖母就会严厉地大声喊“新豫~咋又打妹妹了,过来,让我打一巴掌!”调皮的新豫就会委屈的大声喊“我没有打她,我就瞪她一眼!”然后再对着兴高采烈跑回去“小娇气”又狠狠瞪一眼。“小娇气”又像被掐了一下叫道“新豫哥哥又瞪我了~”这种战争每天都会发生几场。直到今年春节大家都从各地回来奔丧,聚到一起回忆童年的事情,再次提起这些趣事,早生华发的新豫弟弟还一脸委屈地对当年的“小娇妹”说“恶人先告状”,逗得我们笑出了泪。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过完了年,又到了姑姑和伯父他们返回的日子,大人们恋恋不舍,我们小孩子也觉得相聚的时光太短,后来的几天,大家都突然间觉得懂事了,无论玩耍还是吃东西,都不再争抢,互相谦让,几个小不点儿也玩的很高兴。伯父和祖父母商量,今年的春节难得家人都这么齐,照张全家福照片吧,祖父母当然同意,大家也都同意,我们几个大点的孩子也是欢呼雀跃,一早就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天也没有敢打闹,唯恐弄脏身上,上午父亲去高贤集请照相师傅,师傅下午才到,我们等得心都快枯萎了。
拍了“全家福”没几天,父亲和叔叔就送姑姑和伯父一家返程了,但姑姑把小表弟、伯父把二妹妹都留在了老家。
姑姑回新疆时带走了新豫,他该上小学了,二伯父把大妹妹也带回了天津上幼儿园。留在老家的小表弟和二妹妹跟着祖父母生活,祖母还要照看叔叔家的小弟,再也顾不上我们家了。
祖父母一共生下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据祖母说有两个女儿在七八岁的时候饿死了,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只有一个姑姑。姑姑是祖父的第二个孩子,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三个弟弟。祖母生性刚强,性格温良的祖父一生都谦让着她,从来不与祖母争吵,对于祖母的任何决定,也从不反对;祖母重男轻女,但颇有远见,她认为家族要想翻身,就得让孩子们吃“公家饭”,要吃“公家饭”就得肚子里有水儿。祖父母把几个儿子都送到学堂去上学,唯独不让唯一存下来的女儿识字,她常说“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她把我姑姑带在身边,亲自传授女红、纺织、缝补等各种女孩子应该掌握的技艺,把女儿调教成一个温婉、善良、勤劳、坚韧、手巧的女子。在几个弟弟求学的那些年,是姑姑陪着祖母去地里挖野菜、捡坏红薯、拾烂棉桃度过艰难的岁月的。
1978年春,祖父母和我们分了家,刚分开的时候,母亲有种被公婆抛弃的悲伤,时常郁郁寡欢,毕竟一起生活了九年,在跟着祖父母的那些年,从来没有为一家人的生计操过心,父亲、母亲、叔叔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祖母把家里操持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家人倒也没有饿着过肚子。叔叔到了结婚的年龄,祖父母经过再三考虑,觉得还是和我们分开过比较好,一是让我们有个自己的家,二是担心以后一个锅里吃饭,小孩子渐渐多了起来,妯娌之间有矛盾。母亲那时正怀着小弟,身子很弱,不知道分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很孤独,很茫然,夜里经常叹气。
父亲那时在大队工作,时不时的还要去其他大队驻队,生下小弟的母亲身体更加羸弱,又要去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带不了我们仨,父亲无论去哪都把大弟带上。我已经上了二年级,中午放学,家里时常见不到母亲,她还要趁空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劳作。日头已经偏西,邻居家厨房里都升起了炊烟,母亲还不回来,我坐在院子里,饿的饥肠辘辘,就回忆着母亲做饭的流程,自己动手学做,常常是面少水多,继续加面、蓄水,加面、蓄水……最后弄了半盆面,心里又害怕又焦急,只好偷偷挖给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大奶奶。有次祖父突然来到家里,看到我满脸满身都是面粉正捧着一块面团往大奶奶屋里送,拦住我问原因,吓得我手一哆嗦,面团掉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心里既害怕又心疼,也有深深的委屈,觉得以前把我当做心肝宝贝疼的祖父母再也和我们不是一家人了。祖父用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擦去我满脸的泪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拾起地上的面团,把我牵回了屋……
我最期盼的是父亲带着大弟回来,不但我有了玩伴,还有一兜子白馍馍。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车子的前杠上卡着一个木制的车座,大弟穿着母亲给他裁剪缝制的小中山装,神气十足地坐在上面,一副下乡干部的派头。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皮革包,里面有父亲的工作本和黑色的英雄牌钢笔。每次从驻队的大队回来,车把上黑色的皮革包都鼓鼓囊囊的,那是父亲从日常生活里省下来的白面卷子,带回家给我们吃的,他们人还没进家门,大弟就在门外高喊着:“妈~姐~我驻队回来了~”第二天,邻居叔伯常逗他“哟,驻队干部回来了?这次又有啥新精神?”或者问“这次驻队又见到你娘没?”问这个话是有典故的,同去驻队的一个伯伯给他说“村里有个要饭老婆儿是你亲娘,她家太穷,养不活你,把你送给人了,你去认她吧。”说的次数多了,他就相信了,有一天那个老婆婆又来大队要饭吃,他还当真喊人家娘哩,并给她拿个两个白卷子,惹得一屋子大人哈哈大笑。父亲带回来的白面卷子做的一层一层的,等不到第二天早上热热,我立马从里面掏出来一个,一小口小口掰着吃,慢慢地品着那甜甜的味道。父亲对我说“明天早上去奶奶家,给弟弟妹妹送几个,都尝尝。”
独立生活了两年,父母亲逐渐走出了分家带来的孤独心境,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土地分包到户,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家里添置了两头猪和一头牛,大弟弟也上学了,我也学会了做简单的家常饭,农忙时节,每天早上和晚上,父母从地里回来都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下午放学,我跟着村里的姐姐一起去地里割草,那时候是没有农药和除草剂的,田间地头的草放心割,天快黑的时候,结结实实的一箩头青草(有时候箩头底也藏有偷薅的麦苗和豆苗)背到了家,小小的肩膀上艮出来几道红印子,看着两头猪争着抢着吃,夜里听着牛嚼草的声音,心里美滋滋的,一点也不觉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