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年轻时,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性格张扬,似乎一切无所不能。
他在城里上班,是公家人。每周回一次家。每次回来的日子,是全家的节日。因为他常常用节约下来的粮票,换成城里的高桩馍,带回来给孩子们吃。城市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令人向往,因为就连那里的馍馍,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香甜的味道。在孩子们心中,这就是童年的味道,是记忆中父亲的味道。
因为是公家人,这让他可以不用出苦力,就能为一家老小提供衣食住行。他很骄傲这些。这让他与农民有所区分。周末回到家,他爱吆喝孩子们给他挠痒痒;他最会用他的电工刀削苹果,他削下来的苹果皮可以旋转着,长长地垂着,不会断;他还能给孩子们拿回来乡下没有的带磁铁开关的文具盒,让孩子们在那自动的一开一合的“咔哒、咔哒”的声音中,享受别人羡慕的目光。后来才知道,那都是他们工作中用过的装碘钨灯管的盒子。但谁又会计较那些呢?
他的城市身份,让他不同于其他的男人的同时,也给了他自大、自得、稍微懒惰的缺点。他高声大气地讲话,他肆意说笑,他意气风发,他讲述城里的那些事,言谈之中,有些许的优越性。
(二)
是人,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谁也不能幸免。
有几年,他和妻子因为盖房子等一些家常琐事,经常吵架,两人都是要强之人,谁也不愿意让步。好在房子很快盖好了。
若干年后,妻子得了病,瘫痪了。后来,他也提前办理了退休,他回到了农村。
家里有儿子和大女儿照顾着,他更多的时间用在农活上,依旧风风火火。然而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他渐渐地沉默起来。
院子门口有一块石头,他常常坐在那里,向路上张望。他的心里,无疑是孤寂的。这些,没有人能体会得到。
(三)
十三年后,妻子先他而去了。他张罗着丧事,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一如年轻时的果断。孩子们都悲悲切切地守在灵前,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人们都站起来,涌向西屋。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脸惊惧地向外张望。
他在西屋痛哭。
(四)
妻子走了,孩子们也都回归了各自的小家庭。他一个人守在老家的屋子里。日子一年又一年。孩子们孙子孙女们每次回家,是他最开心的时候。然而那也是屈指可数的。
他渐渐地老了。他也曾想要挣脱孤单的生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没有人责备他看似荒唐的想法。他能开心,他能健康,他能有自己的生活,是孩子们的心愿。但是事与愿违。
他开始走向暮年,孩子们的生活却刚开始。每一个小家都需要经营。去看望他,也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然而身边没有了女主人,这欢悦的心情,总是有些遗憾的吧。所以他不愿意离开老家,离开家乡,离开他的老哥们儿。
也许他在孩子们心目中,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他。孩子们以为,他一个人的日子,也是可以生活下去的。
只是想当然地以为。
(五)
他病了。儿子把他接到了城市。老家的院子,从此荒草丛生。只有到给母亲上坟的日子,孩子们才回老家看一眼。有时候甚至过家门而不入。没有了母亲,家已不是完整的家。他不在老家住,家更不复是家。
病情恶化了。子女们带他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他的身体急剧地衰弱,曾经魁梧的身躯,佝偻着。曾经响亮的声音,沙哑了。曾经激扬的心,渐渐萎缩。在生老病死面前,人们太过渺小。
如今,他的坟头的青草,已经枯荣将三载。
(六)
他一个人过的时候,如果能经常回去看望他。。。。。
他想念孩子们的时候,如果能接他来一起享受天伦。。。。。。
他病了的时候,如何没有尽心尽力陪在他身边。。。。。。
他恐惧的时候,如何没有想到耐心地宽慰他,开导他。。。。。。
他楼上楼下做检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轻柔地搀扶,却只是一边一个胳膊拖着他飞跑。。。。。
他弥留之际,无知的孩子们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走了,孩子们都痛哭流涕。可那又如何。
他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
从此,再没有如果,如何,为什么。
(七)
爸爸,请原谅。
爸爸,祝你和妈妈在天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