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账房是王大司马家的账房先生,他最近心情不太好。其实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刘账房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连王大司马都问老刘的头发怎么越来越少了。
刘账房永远记得四年前那个梦,他梦见已经去世多日的老周跟他在他家里喝酒,梦里他也知道老周已经死了,可是并不害怕,两个人还喝得很尽兴。喝着喝着老周忽然跟他说,老刘,欠我的四十吊钱是不是该还了啊。刘账房正想找点什么话搪塞过去,老周转身就往里屋走,忽然听见一阵喧闹,猛然惊醒过来,自己的儿子出生了。
老周是王大司马家的库管兼采购,跟王大司马有点亲戚,虽然不怎么识字,可是王大司马看中他老实木讷,就让他管管仓库,也因为工作关系,老周和刘账房来往密切,渐渐熟悉起来,时常一起喝酒聊天。那天刘账房因为翠柳楼欠了点花酒账,老鸨子不识抬举竟然找到司马府,刘账房万不得已,只能和老周借钱先还了花酒账。老周家人都在外地,不怎么花钱,正好攒了四十吊钱,头两天刚刚换成整银,就借给了刘账房。谁知刘账房后几个月家里事情不断,不是老婆生病抓药,就是亲戚结婚随了份子,欠的四十吊钱一直没还上,没想到老周一天喝了酒之后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人家家里来人收拾东西,刘账房也没提这茬,这四十两银子就一直没还。
刘账房心里别扭啊,自己中年得子,本来挺高兴的事情,谁知道做了这么个梦,这都不用找人给解梦就知道,准是老周那个王八蛋来讨债来了。刘账房盘算了一下,这事还是没跟家人说,自己准备了四十两银子,告诉小少爷的奶妈不管孩子要买什么,都要直接找自己报账,就从这四十两里来扣。
看着自己的儿子,刘账房心里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孩子越长越大,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也越来越像自己了,难过的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这么个儿子,竟然是帐主子转世投胎,还完账就要走的。刘账房以前不怎么管家里的账,自从有了儿子,每天不知要看多少次账本,盘算着四十两银子还剩多少,眼看着四十两银子越来越少,刘账房这真是度日如年,可又盼着度日如年,好能让儿子多活些时间,这日子过得着实不是滋味。
这天刘账房刚算了算账,刚给儿子添了几件夏天的衣服,又花了几钱银子,四十吊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刘账房倚在太师椅的靠背上,双手按着太阳穴,这时有奶妈忽然跑到自己书房里来喊着:“大老爷,赶紧请大夫吧,少爷发高烧了!”刘账房刚才是坐在椅子上,听见奶妈这句话,直接瘫了下来,这账恐怕要还完了。
刘账房算了算,剩下的钱只够买口小点的棺材,要是请了大夫,恐怕就只能放债给老周了。算明白了这笔账,刘账房摇了摇头说:“不用请大夫了,你去叫刘福进来,让他在我这支钱去买口小棺材吧,小孩子也不用穿寿了,你让夫人准备点平时小少爷常穿的衣服,先给他穿上吧。”
奶妈愣在当场,还要说点什么,刘账房摆摆手让她按照自己说的去做了。奶妈无可奈何,出了书房往后宅去了。
支走了奶妈,安排刘福去买棺材,刘账房自己坐在书房里稳了稳心神,站起来往要往后宅去,还没走两步,听见夫人已经火急火燎往前边跑了。
“你这杀千刀的,自己儿子生病了不让看大夫还让办丧事……”
正乱着,忽然听着有人报“司马大人到!”刘账房一脑门子官司,真是越乱越有人添乱,赶紧让下人先稳住夫人,自己快步往前院走去迎接大司马。
“老刘,听说你家小孩子不行了?”王大司马没等刘账房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
“回大司马,还不算不行,不过也快了吧。”刘账房低着头说。
“没听说有什么病啊,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是磕着碰着哪了?”
“这个,倒不是,也是刚听下人说得了病了。”
“哎,糊涂啊老刘,这孩子得病还不是常事,先找大夫看啊,怎么能不看就先张罗百事啊!”
“我想让孩子死啊,可这就是到了死的时候了啊!”刘账房心里想着可不敢往外说,四年多每天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每天都提心吊胆,真到了这一天,自己儿子要死说自己不难受那是假的,可这心里的苦没法往外说啊。
这时刘福从后宅跑了过来,怵怵忐忐往旁边一站欲言又止,刘账房生气啊,这运气不好的时候什么事都不顺,刘福这小子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大司马来了还往前凑合啊。
“刘福,混蛋,没看见大司马在这吗,横冲直撞地干什么!”
“老爷,太太让我跟您说一声,刚才给少爷灌了碗姜糖水,少爷烧已经退了。”
“啊?你说的是真的?”刘账房也不顾大司马在,往前一步一把就攥住刘福的胳膊,倒把刘福吓了一跳。
“真的老爷,太太让我喊您过去看看呢。”
刘账房松开刘福的胳膊,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大口喘着粗气,感觉心扑腾扑腾跳地厉害。
“老刘!”大司马喊了一声,刘账房这才如梦初醒,回头看了下大司马,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尴尬地站在院中。
“老刘啊,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不是荒唐吗!”大司马责怪地说,但是脸上却没有不高兴的神情。“你就是太宠儿子了,有点事就慌了。赶紧去看看吧。”
“啊,不不,我让下人带儿子到书房来,到书房来。”刘账房用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大司马,小人该死,该死,让您担心了啊。”
“没事,我也是听下人说你们家仆人在买棺材,说你家小孩没了,这才过来的。”王大司马大度地摆摆手,往刘账房的书房走去。“你们家孩子也四岁多了吧?是不是该准备上学了?”
“正是,正是,我也想过两天找个学房给孩子开开童蒙。大司马,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请大司马赐犬子一个学名啊?”刘账房缓了过来,跟在王大司马身后,满脸堆笑地说。
“学名啊,”王大司马略一沉吟,“正好,明天早上,御赐的龙舟就要到了,不如孩子就叫晓舟吧,老刘你觉得怎么样啊?”
——改编自《聊斋·四十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