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九十四)摇面苦

      摇        面        苦

          顾            冰

        过去农村,有句俗语,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实,摇面的苦,绝不亚于这三苦。我家就摇过面。

        时光的流水,冲刷着如烟的过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旧事,大多渐渐消褪了原有的印痕,但在我的记忆中,我家摇面的苦,却永远也无法抹去。

        听父母生前不止一次说过我家摇面的起始。

        解放军渡江后,上海已成一座孤岛,一场大战在即,父亲所在的立华丝光厂也停工了。大姑婆对父亲说,大官人,马上要打仗了,你还是先回乡下躲避一阵吧!当时的上海人,已有了这样的习惯和经历,东洋人打来的时候,也是为躲避战火,纷纷逃离上海奔命。父亲听了大姑婆的话,重又回到家里。在这之前,阿爹(爷爷)因染霍乱去世,父亲也辞去上海的工作,回家了一阵,本打算从此以种田为生,因父亲在上海工厂里,人忠厚,肯卖力,技术精,人缘好,不久又被老板召回了。这次,父亲还是这样打算,等上海局势稳定后,再重返上海。他当然也想一家人在一起,可他知道,回乡下仅是权宜之计,在上海做工,虽然辛苦,但毕竟比守着家里那几亩薄地强。

        舅婆说父亲是掉落笊扒弄扫帚的人。回到家之后,父亲不安分起来,他毕竟在上海多年,见识多,思想比乡下人活泛。不久,他就买回一头牛,并置备了磨具和面机,做起了加工面粉和摇面的行当。当时,在地面上,这虽说不上惊天动地,但也是独一无二。干这营生,吃苦受累,不用说它,仅就未知的风险而言,却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可见父亲有着相当的胆魄。况且,那时,母亲正怀着我,干成这事,全靠父亲一个人。还有,家里太婆和亲娘(奶奶)都坚决反对,这事要搞起来,毕竟要投入不少本钱,弄不好,岂不要打水漂!

        父亲不顾这些,还真干成了。在那些日子里,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写作文《我的父亲》,我写道,父亲为了开磨坊,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睡不了一个囫囵觉,吃不上一顿定心饭,周而复始地放牛,磨面,摇面,他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加干癟了,……。父亲看到后说,这些都不算苦,受人欺负,那才叫苦上加苦,一次,我差点还丢了性命。

        父亲讲的是下面这件事。那时,父亲买来小麦,磨成面粉,再摇了面,人家用麦子来换面条,因为父亲待客诚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邻村有个人,一看我父亲赚了钱,也开了磨坊,因此,我家的生意,一下子一落千丈。父亲脑子灵活,他见过上海有的商家常常打出降价、清仓等招牌,来招徕顾客,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优惠的办法,来争取客源。那人一斤麦子换1.2斤面条,父亲就换1.3斤。这样一来,客人又跑到了我家。那人见父亲抢了他的生意,三天二头寻衅滋事,甚至恶语相向,施以拳脚,父亲虽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并不与他一般见识,而是更加勤苦,生意反而越做越好。那人见这一手不成,又心生歹念。一天夜里,父亲从外边回来,走到村口,从弄堂里窜出一个黑影,向他冲来,父亲躲闪不及,后脑被重重挨了一扁担,当场晕了过去。从此,父亲不得已将磨坊迁移到了芙蓉舅婆家。到了舅婆家,等于是重新开张,—是没有房子,就在舅婆家宅子前面,另买了一间屋,二是手上没钱,就向大姑婆借了一笔款。其中的苦处,是常人无法知道的。母亲说,这还是其次,那时候,家,不像个家,日子,不像个日子,那间小屋,白天摇面,晚上住人,连流浪人也不如,更伤心的是,我几个月,就断了奶,要不是命不该绝,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在舅婆家,我还很小,大概刚会走路,母亲因忙于磨坊的活,顾不上管我。哥哥比我大七岁,也就八九岁,负责照看我,此外,还要去放牛。哥哥很淘气,水性极好。一天,他去放牛,才去了一会儿功夫,又溜了回来。他觉得眼皮不住突突突地跳,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想去洗冷浴(游泳)。舅婆家门口有一个湖,叫白荡湖,湖面十分开阔,他能一口气游个来回。时值正午,湖边无人,他刚走到岸边,就看到数丈开外,水面上时浮时沉着一个人头。不好!有人落水了!他毫不犹豫飞身跳入湖中,像飞鱼一样游向落水者,将其救上岸来,一看,是我。就这样,哥哥将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不久,父亲去了上海,磨坊不得不停业,牛卖了,面也不磨了,但还保留着搖面机,给人家加工面条。以前,一个苦,由父亲和母亲二个人共同吃,而后,就由母亲一个人吃了。

        1956年,我家搬到了三河口街上,借住在一个姓唐的阿姨家。家中唯一值钱的家当一一摇面机,也搬去了。街上人多,来摇面的人也多。那时,我还未上学,个头倒不矮,力气也不小,见母亲忙不过来,就帮忙做做下手。

        轧面机的主要部件,是两个滾筒,侧面装有一个转轮,约有七八十公分直径,另一头,是面刀,有宽细二种,侧面也有一个转轮,但比滾筒的要小,固定在一个木槽的二端。加工面条或馄饨皮子,先要将面粉,置于缸中,用淡碱水拌和,这和面是很有讲究的,水要放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面和好后,(我们叫手粉)将面逐次放入滾筒,同时摇动转轮,滾筒下方就会吐出叠着像百页一样的面皮,这样一边摇,一边吐,一边敷粉,再将面皮卷在木管上。如果是面条,一般轧三遍就可以了,如果是馄饨皮,则要轧四遍。那敷的粉,作用是为了防止面皮粘连,它不是一般的面粉,而是将面粉用水浸泡,待其发酵,晒干,粉碎,过筛,我们称它为小粉,它不同于普通面粉,既细腻,又滑爽。面皮轧好后,面条比较简单,面皮通过面刀,截成段,就成了,馄饨皮则要将面皮一层层叠好,用一把大切刀,将其切成小方块,或者是梯形块。

        那些年,母亲每年要去上海几趟,少则住十天半月,多则一二个月,家里就剩哥姐和我。母亲不在家,当然不能给人摇面了,但放学后,或一大早,有人来摇面,我和姐姐也不回头人家,星期天,人家知道家里有人,来的人更多,上半天基本没有空的时候。也有的人,看我们姐弟人小力薄,帮着摇,就少收人家的钱。那时,面条加工费一斤二分钱,馄饨皮一斤三分钱,有次母亲回来,我们除去化了一些,还攒了有三十多块,别提有多高兴了。要是按正常算,是不止这些的,因为有不少人,我们是为他们无偿摇的。如我的班主任吴荷珍来摇过,街坊夏国才、夏湘楚来摇过,哥哥的朋友,钱桂芬、须雅芳等也都来摇过,就连瑞华也经常来摇。

        瑞华是大娘舅家的表姐,在三河口上高中。有一次来我家,带来舅公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家里断粮了,他好比是常山赵子龙,被困凤鸣山,等待援助,叫母亲无论如何借给几斤面粉,轧成面条,让瑞华带回。当天,母亲揭开腰子桶,看还有些面粉,想都没想,便倾其所有,倒入和面缸中,和面的时候,特地少放点水,轧的时候,加倍轧了六遍,为的是叫面条更加筋道。送走瑞华姐,我和母亲一下子累瘫了,但心里感觉很畅快,同时,又很怅惘,盛粮食的腰子桶里空空如也,今晚的夜饭米在哪里呢?

        在三河口过了几年,遇上了自然灾害,我们又回到了村里。村上并不比在三河场街上好过。家里尽管还摇面,但来摇面的,越来越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滚筒的下面,加了一层档布,每回轧完面,母亲就会从档布后面扫出点面粉,至多也就有个二三两,把它做成菜糊,烙几块饼,或摇几根面。以后,我在给人家摇面时,也故意把零星的粉粒扫进档布,虽然肚子是饱了,但心里是虚的,生怕被人家发觉。其实,这是一个很笨拙的办法,谁都能一眼看出,只是数量极少,碍于情面,一般人不便明说,但也有人说,你干嘛把碎屑扫过去,这时,就有人帮我圆场,他家要用于做小粉,你少吃一口,就会饿死!

        灾情越来越严重。一次,我去长田岸邻村戴家头的田里割荷花郎。突然,一阵喊叫,冲过来几个人,将我的竹篮踩碎了,我吓得夺路而逃,躲在孤坟坛竹园里,直到天黑,才敢回家,就像犯了弥天大罪。回到家后,才知道那些人捉不住我,把家里的缝纫机和摇面机搬走了。母亲又气又急,把我骂得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缝纫机搖面机给母亲。然而,再骂也骂不回来东西呀!听说接娣姑姑孩子的姑夫是戴家头人,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去西莲头找接娣姑姑,请她给戴家头的亲眷说说,帮忙将东西返回。可是,那人六亲不认。一天,我去寺湾里姑姑家,要经过戴家头,戴家头村上人,竟放出狗来,我慌不择路拼命奔跑,但还是让狗撵上,那狗凶猛地扑上来,在我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那些人非但不喝阻那狗,还得意地狞笑。以后,每回去郑陆桥街上,我都走潘家桥,每回去寺湾里姑姑家,都走南城街,为的是绕开戴家头。我那时很纳闷,如果说,我割荷花郎是贼,那他们抢我家东西,就是强盗,难道强盗比贼要好?割点荷花郎,不可,光天化之下抢我家的东西,就可以?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被舆论所迫,还是他们良心发现,缝纫机和摇面机才又回到家中。

        随着自然灾害过去,人们的日子逐渐有了好转,来摇面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一年中,摇面最忙的,要数夏至和除夕。因为,依照习俗,这二天家家吃馄饨。夏至自不必说,特别是除夕,前几日,母亲忙着舂米,蒸糰子蒸糕,那米粉都是在石臼里舂出来的,等舂完了,手臂像要掉下来了。父亲每年都要到除夕傍晚或年初一上午才到家。到了除夕,天还不亮,就有人来敲门摇面,为的是减少排队等候的时间。母亲总是早早起来,先把石碱水拌好,足足有二水桶。然后,把小粉碾碎,装入纱布袋备用。整个一上午,一刻也不得停歇,直到午间,还有人没有轨到,等到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我家才能吃午饭,这时,往往要下午一二点钟了。这天,通常天气很冷,但母亲总是累得汗泼雨淋,只穿着一件单布衫。坐上饭桌,看着饭碗,却端不起来,筷子也拿不住,她说,二只手臂好像不在身上了。

      过了二年,母亲又把摇面机,搬到了新安山南。最初的主意是祥秀出的,她说,山南周围村子没有摇面的,生意一定不会差,同时,既摇面,又做裁缝,二全其美。祥秀,是三河口阿姨的大女儿,嫁在新安前巷,做裁缝。那天,是母亲和我划着小船,把摇面机,还有缝纫机,送到山南去的。船从北塘河,经三河口,石堰,山东桥,采菱桥,再过镜屏桥,到山南。上岸的时候,因河水浅,码头高,搭了二块跳板,而且,很陡,人走在跳板上,一颤一颤的,站也站不稳。面机的滾筒最重,我和母亲抬着,一步一步挪上了岸,最后,是面缸,我一人拿,因为又大又重,抱,不能抱,背,又不能背,我就用双手抓住缸沿,把它顶在头上,在跳板上每走一步,腿都要打几个哆嗦,我头在缸底,眼睛看不见前方,只能看着脚底,脚下是河,越看脚下,心里越是发慌,眼看快要到岸上的时候,左脚(残脚)突然一歪,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向一边仄了过去,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我心想,糟了!这下,缸肯定要掼破了。不过,所幸岸边是一块山芋地,山芋藤长得旺盛,我是屁股着的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缸还顶在头上,那缸竟丝毫未损。可是,我的腰却像被重锤击打了一记,疼得直不起来了。回到家里,亲娘说是鬼见打,汉成娘用发簪给我在腰间挑了挑,出了点血,还是不见好。在床上躺了几天,稍有好转,我又到焦店俞良安那儿针炙,后来,又去了几次,见效仍旧不大,日后,经常腰疼发作,伴我终生。我有时想,摇面机啊摇面机,父亲因为你,差点遭人暗算,丢了性命,母亲年年月月,守在你旁边,吃尽苦头,为何要让我也尝这苦的滋味?

        也许是受到我家影响,大娘舅和沛生舅公从上海下放后,也买了摇面机,正是靠着它,他们才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摇面机,虽然记录着我家二代人的辛酸和苦难,但它俨然完完全全成了我的兄弟,它的身上,不但浸透着我们的汗,也流淌着我们的泪,延续着一个又一个深入骨髓的故事。不料,这个故事,在我一九六九年入伍前被割断了。

        哥哥在姚家头有一个同学,叫谢荣生,一天,谢荣生的哥哥谢荣兴,来到我家,要借摇面机,我不知道是怎么谈的,母亲一分不要,二话没说,就借给了他。我着实不舍得,不是我小气,而是在我心里,和摇面机有着说不清扯不断的情丝,或者说,它就是我身上的一部分,一旦分离,宛若割肉一样疼痛。可是,我作不了主,我还是个小孩。

        以后,我去过他家摇面。确切地说,与其说是去摇面,不如说是去看摇面机,看看我的兄弟。照理说,摇面机是我家无偿出借的,给我家摇一回面,并无不可,但我看到的是一副冷面孔,仿佛是我揩了他家的油。从此,我再没去摇过面,想吃面了,宁愿去程家头去摇,化钱,心里舒坦。

        后来,摇面机坏了。母亲将它五十元钱卖了。买主来取货的那天,我天蒙蒙亮就起床了,把摇面机周身擦得干干净净,尤其是那只和面缸,擦了又擦,亮得几乎能照出人来,擦着擦着,竟抑止不住大滴大滴眼泪,滾落下来,流进了缸里,也流进了这片脚下的土地。待到春天,我相信,它浇灌的花草,将更加芬芳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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