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听到“背井离乡”,疑惑着没敢问先生,为什么是背井呢?那时我家有茅草的房屋、木头做的床,对于我来说,“离乡”应该是离开遮风避雨的茅屋或者是一张温暖的床。
只要有耐心,总是可以知道些答案,一晃八十多年。
其实我已记不得爷爷说话的声音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当然,这话很多人说过,因为是我第一次听到,就权当是他的原创。
从他嘴里,我知道了世界上有“天”这个东西,老天是有眼的,你做什么,它都看着呢!比如,你饭桌上落下的一粒米,是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不捡拾起来,是会被“天打”的。在我年少时,也因了“天开眼”这词,莫名地对“天”这个概念有了深深的敬畏之心。
爷爷还提到了另一种神游物外的概念,他说,你手脚在做什么,天在看,你心里在想什么,地在看。地是怎么看你心里的想法?爷爷说,地上有井,井,就是地眼。
说这话时,我家连口井都没有。
爷爷用一根绳子自我了断了人生的苦旅,享年七十二岁。我对这数字极其敏感的原因说出来很不地道,和爷爷离去我应该有的悲伤很不合拍,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化,那是非常厉害的让我等羡慕的本事,我把爷爷的寿数和孙悟空的变化联系起来,很有不恭敬的味道。
真的,我以为的深情记得,弄不巧也就止于七十二之变化般的巧合而已。
关于井,颜市是有历史根基的,在城区,有许多古老的井,比如春秋时言子故居的墨井,引线街旁被井绳勒出深痕的无名井,几乎每一座深宅大院里,井是必不可少的存在。
其实在颜市乡下,并没有太多的井。颜市是水乡,水网纵横着,取水十分方便。在我年少时代,乡下基本没什么水井,煮饭洗衣,都直接用河水,哪怕你在水岸淘米,对岸有女子在倒马桶,也沒因此发生很多上吐下泄的事故。
那时家里有个大水缸,用来蓄河水,偶尔父亲也会差我用木桶从王二浜取水回来,父亲会取一些叫做“明矾”的东西放水里,不大一会儿工夫,水就淀得清了,缸底下留一层浮动的污秽,隔段时间就要清理一次。
我记得的第一口水井在外婆家附近,井旁的牛棚里栓着条黑色的水牛,它很能喝,用我现在能想到的词叫“牛饮”,直到有一天,村民们用绳子把它绊倒,尖刀举到它眼前的时候,我看到老牛流下的泪了。
老牛被机器替代,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然后,牛棚边的水井被日渐荒废,一众小孩玩耍时将杂物扔满了它狭小的空间。
我家有井时已经是1980年了,掘一口井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事,得请专业的掘井人,煮好饭菜和酒招待着。江南的泥粘性足,地下水位高,掘不了多深就见水,就要不停地用绳子栓个水桶排水,边掘边用红砖砌井壁,费时费力还要冒井塌被埋的风险。
我记得挖井人一身泥水的样子,和他们说不上来的忐忑神情,在一杯酒中,生活的各种艰辛消逝于他们忽隐忽现的笑容里。
我无法体会到掘井人的想法,我在意的是井水的甘甜,在河水渐渐不适宜饮用的当口,我家里也自豪地用上了井水。
井水真是个好东西,夏天它特别的凉,浸个西瓜或瓶啤酒,那个爽实在非同一般。冬天里,它的水又变暖和,洗衣洗菜什么的,手感舒适,对此,我保持了很长时间的好奇,觉得井这东西,真的很神奇。
偶尔也会想起爷爷关于地眼的说辞,很多次,我在井沿,安静着看平静的井水。井水里有我的影子,因为背着光,影子有点阴暗,定睛时,水面是一面悠长而深远的镜子,镜子里我的容颜纤毫毕现。
井,给我的感觉一直是阴沉的光。
我一边因了小时候大人呵斥着不让我们靠近井而畏惧着它,一边对这一口平淡无奇的井作为地眼而能洞悉人心的说法产生了复杂的怀疑之心。
我终究还是没来得及彻悟过来,家乡水变了味,通了自来水,又升级为处理过的长江水,村里干部告诫我们,井水不能喝,有污染。
颜市可庄的井和牛一样成了一段插曲,它的功效日渐边缘化,不愿弃之的村民为了省几毛钱的水费,井水被用来洗洗衣服和蔬菜。
按颜市的规矩,井是不可填埋的,不知是不是缘于地眼的说法?
抛开颜市,在中国文化中,有许多有关井的传说,我又要说“背井离乡”了,按他们解释,背是离开,我的理解背是背对、背叛、相反,背井,就是走一条与井相反的路,在这里,井成了故乡、根基的代名词,直接替代了我家的茅草屋和那张简陋的床。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解读?背着井,离开家。就是说,就算离家远游,也要背着家乡的井。
颜市人并不喜欢远游,颜市人也不喜欢挖井,在河水被污染之前,只有拥挤的城里人为了取水方便才会挖井,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里,几乎每个宅院里都会有一口井,井栏通常是整块石头雕琢出来的。我特别喜欢探究深宅里的井,和井栏上深深的勒痕,喜欢想象久远的先辈如何用井绳和木桶取水?会不会和我一样趴在井沿上看如镜水面上自己容颜的倒影?
可惜,时光在转换,再往后一辈,井是什么?对于年轻人来说,很有可能只是个历史名词,他们是不会明白井里西瓜啤酒的凉和冬日里茵茵的水汽,而冰箱的味道,和井的味道是完全不一样的。
关于那个地眼的传说,天还是那个天,看着你在做什么,地呢?看你心的地眼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在说,现在的人心更不可揣摩了呢?!
其实想什么和做什么是完全不同的摡念,想什么并不能证明人会做什么。反过来,做什么也说明不了人在想什么,想什么和做什么真沒意想中那么密切的因果关系,那么天地把它们一分为二的鉴别,绝对是有它的道理可循。
无理可循的还有被少年时崇拜的一塌糊涂的七十二般变化,长大后引经据典,原来它是地煞变化,还不如三十六般天罡变化精妙,只是悟空用的好,八戒用的孬而已。
另外,我还有太多迷茫的不解需要答案,爷爷说的那些话不足以解答我的疑惑。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穿行在颜市城区的大街小巷里,刻意寻找那幸存下来的古井。
那是地眼,安安静静着,观我心。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井,才是真正回不去的故乡,盖过了遮风挡雨的房子,和温暖的床。
(我只说了一半实话,关于天眼的话真是爷爷说的,关于地眼……那只是我多年俗世滚打过后的一种假设。)
(文中图片皆女夭彦页原创,借用请标明出处。)
作者简介:女夭彦页,江南苏州偏僻乡村的失地农民,以字佐酒,唯欢喜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