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方
外婆不识字,可她通透世理,对晚辈的训辞一套接一套,令人不胜其烦的同时又对她的口才不胜妒慕。现在外婆离世,而外婆的哲语却时常萦绕耳畔,细细品味,农人的真知有如泥土,简单、厚实、质朴,值得我们一辈一辈传承。
农民都是闻鸡起舞,农民外婆也不例外,即使冬日滴水成冰,她也黎明即起。看着外婆边干活边呵白气,我只有往被窝里缩得更紧。外婆至我床前,见我醒着,便念叨:“早起三桩,晚起三慌!”
不听。起来后果然是慌张的,馒头攥在手心,脑子里乱蹦着那些需要默写的生词,踏着铃声进教室,心扑棱棱乱抖,迎着老师威严的逼视,终于有两个词没写得出……想第二天一定听外婆的话早早起,可惜,第二天依然旧习难改。
现在,我成家立业了,诸事缠身,算来算去只有凌晨早起挤时间,看看书上上网写写字,再拾掇拾掇家务,早起完成的何止三桩啊!忽然就对蒙头大睡的男友念叨:“早起三桩,晚起三慌啊!”那个样子一定很外婆!
对待钱财,外婆也有自己的看法:“财到不知来路,财走不知去路。”所以,有财莫狂无财莫沮丧,有财无财都是转瞬即变的事,当不得真。她讲这样的故事:过去有个大财主,恃“财”放旷,看人不起,他目空一切嗤嗤笑:“驴驮钥匙马驮锁,什么时候穷到我!”结果一把天火烧了他的全部祖宅,空留那些钥匙锁了。瞧,财走就这样风中不留痕雪上不留印。
而穷也不是没有尽头的事情。外婆这样劝一个家道衰落的亲戚:“雨下不了一时,人穷不了一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变幻,说不定下一刻行好运的就是你。所以,对待人生不可太萎靡,也不可太有把握,得意时担点心事,失意时想点希望,松紧平衡,这是农人生活的哲学。
“捕到鱼,舢板都会说话。”外婆是这样诠释成功的。当成功的人士在电视上侃侃而谈时,外婆就推着老花眼镜这样言。不由我不会意一笑。成功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你成功了,怎样说都是道理,你失败了,怎样解释都是狡辩。由此逆推理,说明万事不是先说再做,而是你先做成了,才有资格来说,即使是块舢板,只要捕到了鱼,你就放心说吧!
“斗米养个仇人,升米养个恩人。”当有家庭父子不合、母女反目,外婆就这样感叹。想想真是字字见血,声声含泪。有多少子女在心中对父母恨极,当初一把屎一把尿地抚育,不就是养个仇人吗。而好心人的一点帮助往往让受助人感激一辈子。对待亲人,我们有多少忽略啊。当我们跟父母冲突时,要想一想,那一把一把、聚集成山、养大你的米啊。
“忍了忍了一桩去,免了百桩来。”我们常说忍,要忍啊忍。而外婆的忍却更直接,更简洁,你要一桩?还是百桩?这样一想,当然就忍住了。
小时候外婆是这样教导我做作业的:“不可雨天背穰草,越背越重啊!”意思是本来当天可以完成的作业你不完成,结果第二天又有新的作业,你一拖再拖,事情越来越多,你就会象雨天背穰草了。后来长大了读高中,外婆又这样说:“力气养一人,智谋养千口。”学累了学苦了学厌了,就咂摸咂摸外婆这句话,不知不觉又划进知识的海洋:力气天然生长,而智谋可得一口一口吃进老师的方程方法啊!
作家王安忆说:“中国农民的语言包含了最丰富长久的历史沉淀,书斋里的文字一旦到了农民语言面前,便无法不显得苍白、贫弱、乏味……”有人说这话有点过,但我还是在书斋里频频点头,恨不得钻进书本跟王安忆来次亲切握手——并热切想起我那人去话还在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