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火车来近——安娜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小说的开篇,是经典名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在最后章节部分,安娜在火车隆隆驶来的刹那,仿佛才清醒过来——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小说宛如一曲交响乐,由娓娓道来的序曲,再到最宏大的悲鸣中达到高潮。《观无量寿经》云:“人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地狱众火具至,必有火车来迎。”宫部美雪的小说《火车》中,新城乔子的命运就像一列燃烧的火车,直向地狱开去,但是这个“制造”了乔子的社会又何尝不是也坐上了开向地狱的火车。安娜出场时的人设是美貌青春的贵妇人,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白富美”、“开挂的人生”。她本来完全可以一直“岁月静好”下去,然而后来她对家庭的背叛、怀孕、濒死,到公开做了情妇,被上流社会所不容,再到嫉妒失智,卧轨自杀。安娜也坐上了这样的火车,由缓到急,一路加速,向终点驶去。
对于安娜,作者始终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对她的下笔是爱惜的、同情的,也是客观冷静地。“她具有少女的娇媚和魅力,却不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她像一个成熟的女人自觉地爱一个男人那样爱他。这是一。其次,她不但一点也不俗气,而且显然很厌恶上流社会,但又懂得人情世故,还具备一个有教养的女人的优雅风度。”作者对书中所有人物都保持一种客观态度,他只是写出各人选择的道路,并没有为了袒护这种哲学,就去批判另外一种哲学(这一点和《红楼梦》非常相似)。也不妨说,一千个人看,就有一千个安娜。到底怎样,作者完全交由读者评判。
“人类的所有不安,就是回到家里也静不下来。”我们不禁要问一问,安娜在她的人生中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当然有爱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是除了爱情,她追求的是“真实”。在书中,安娜发出这样的呼喊:“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想到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生活的女人。”“难道我没有尽力,尽我所有的力量,去找寻生活的意义吗?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他吗?当我没有办法爱他时,难道我没有尽力爱过儿子吗?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上帝把我造成这样一个人,我需要恋爱,我需要生活。” 她对丈夫和情人最多的批判就是“虚伪”:“沽名钓誉,飞黄腾达——这就是他灵魂里的全部货色。至于高尚的思想啦,热爱教育啦,笃信宗教啦,这一切无非都是他往上爬的敲门砖罢了。”“我知道他,知道他在谎言里生活得很不错,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优游自在。不,我不让他这样优游自在,我要冲破他这张想束缚我手脚的谎言的罗网。该怎样就怎样吧!不论什么总比谎言和欺骗好!” 是生活中的虚伪让她窒息、愤慨和挣扎,所以她求真求变,追求真实的感情与生活的意义,追求心灵的“理想国”。
这个“求真”拷问着书中人的心灵。陶丽去沃伦斯基乡村庄园做客的这几章,使人印象深刻。陶丽既是以作者之眼也是读者之眼,就像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冷眼旁观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热闹的、虚假的、繁花似锦的、行将就木的世界。“饭菜、酒类、餐具,一切都很精美,但一切也同陶丽在她已经好久没有参加的同类宴会和舞会上看到过的那样,千篇一律,而且使人感到紧张。在日常交际活动和朋友交往中,这一切也都给了她一种不愉快的印象。”“安娜换了一件十分素净的麻纱连衫裙。陶丽仔细察看这件衣服。她懂得这种素净是怎么一回事,得付出多少代价。”安娜离开与卡列宁在一起的那种虚伪的生活,转而与沃伦斯基开始这种毋宁说是虚假的生活。前者是一袭华美的袍,一揭起下面就是烧成灰白的柴火余烬,人世间的生活大多如此;后者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连人间都不是。那些豪华的马车、奢侈的大宅、昂贵的亚麻裙子、美丽却没有姓氏的女婴、来历不明的英国女人、一群群像附绳之蝇的“贵人”,陶丽看到的是一幅如此森森恐怖的画面。安娜心中明白“陶丽一走,就再不会有人来触动她那潜藏在心底,因这次见面而翻腾起来的感情。触动这种感情很痛苦,但她知道这是她心灵中最美好的部分,它将很快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泯灭。”安娜追求了一辈子真实的生活,如今行走在其间,就像那些志怪小说中的故事,被法术变成画中人,困在这样的画中,再脱不得身。
还有后文中奥勃朗斯基在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做客这一段,与前文陶丽做客的情景相呼应。“奥勃朗斯基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怪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如今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感到困惑,目瞪口呆,摸不着头绪。”作者又营造了一个离奇诡异的场景,热闹、拥挤但是陌生、隔阂,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充满着幻觉与烟幕。“像一般有教养的人对付从四面八方包围生活的复杂难解的问题那样,抱着彬彬有礼的态度,避免做任何暗示和提出不愉快的问题。他们装出完全理解这种局面的神情,承认它,甚至赞成它,但认为解释这一切是不得体的,多余的。”这个世上“好人”很多,但“真人”很少。“好人”的“好”是社会赋予的,是一种客套或习惯。人们相互亲热、敷衍,仿佛人情味十足,但内心的想法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
安娜总是在说“让我想想,怎样才能幸福?”这个“求真”也拷问着读者的灵魂。世间安得两全法。人之所以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社会性或者文明性,人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安于这由文化、法律、价值观等等组成的庞大机器的运转,否则就被看作“畸零人”,或者更坏,还没有逃离这架机器就被一点点碾碎了。安娜在这样的红尘中辗转,她也变成别人眼中的“畸零人”,她的结局怎能不是悲剧。安娜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作者也没有给我们答案。“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这个问题自人类建立文明以来就被不断探究。我们之所以被这本书深深打动,就是被这个“终极”命题所接引,触摸到思考人生的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