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
“嗷嗷……”
我们出生了。
一
皱红的皮肤，紧闭的双眼，我缓慢艰难地舒展着身子，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我说不上来。
粉红的肉团，竹签般的四肢，紧皱的眉目，像一条正在吐丝的蚕摇头晃脑，寻着那个散发芬芳的圆点。
我们一同眨巴着嘴，本能吸着那股甜美。
木制围栏包裹的小床里，棉质布料簇拥的小窝中，我们睁开了双眼，有一丝刺眼，过会儿颜色争先恐后涌入新生的眼眸，舌头开始激动，在嘴里卖力地扭动，轻易撬开柔软的唇，从眼前最近的指头开始，无论是手还是脚。
“小旺，帮我看一下宝贝，我去厨房热热奶，马上回来！”
“哗啦哗啦……”一串黄色影子从墙壁一边快速出现，光滑的爪子与木地板相碰撞，留下几声颤抖的摩擦，那个影子在原地打滑，嘴顿时砸下来——一只金毛寻回犬。
它，不以为然，立刻爬起，打滑着来到毯子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挺直腰板，吐出红紫的舌头，歪头看向前方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我。
它的鼻子渐渐凑近，我缓慢展开五指朝这个毛茸茸爬去。黑色鼻头在眼前一抽一抽，我张开了嘴巴，坐起来两手朝前扑去，一下子，白色和黄色顿时揉在一起——像妈妈在被子里抱我的感觉，暖暖的，软软的。
它立刻兴奋起来，挣脱我的怀抱，屁股猛得向我一甩，尾巴甩成了螺旋桨。
“哈哈哈……”
我笑着倒地，它往我怀里钻，又冲过去叼着一个毛茸小熊过来，脸上有一处毛被嘬湿，形成一个圆形，我想那是我的杰作。我得意一笑，又充满激情地投入小熊争夺大战中。
“记住了吗，你们俩都给我多吃蔬菜水果，这样才能长高高！宝贝，你看看小旺都快比你高了！”
“我会比小旺高的！”
餐桌上，我坐在专属位置上，立马夺过妈妈手中的碗勺，饿虎扑食一般朝嘴里扒，不管是饭还是菜，通通一鼓作气倒进。
“这么好吃吗？来给妈妈吃一点！”
“不要！这是我的！”
我一边与手战斗，一边挑衅地看着坐在椅子旁的小旺——人家不怎么理我，激动地摇着尾巴风卷残云般扫清我掉的米粒，吃完又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挑衅的眼光逐渐削弱，低头盯着那双黑眸中点点若星子的光芒，霎时间我觉得天上的星星离我更进一步，我小心控制自己的拇指与食指，捻起一粒粒米饭伸出手去，一阵湿热舔舐手的瞬间，我好像摸到了星星。
从那时起，每当小旺用“星星”和我交换，虽然很不舍，但我还是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悄悄抓一点给它。
“好吃吗？来给妈妈吃一点！”
“好吃，呐，给你！但只能一点点，要留一点点给小旺！”
但有时候我还是舍不得，不过看着小旺渴望又抢不到的样子，真的好好玩！
木地板上，妈妈终于给我了那颗期待已久的棒棒糖。稚嫩的小手紧紧攥着，牢牢含住，又时不时从嘴里拔出来，在小旺面前换来换去，一旦它脚有什么轻微动静，立刻重新塞进自己嘴里，得意洋洋。
再一次拔出来又赶紧塞进去，正当我咧开嘴打算嘲笑它时，只见一个肉嘟嘟的粉红爪子扒住我一边脸，大舌头钻空偷袭。我还没反应过来嘴里的糖已经无影无踪，只见小旺嚼了几下，舌头把白色的棍子顶了出来，光秃秃的。
“呜哇啊啊……妈妈！小旺抢我糖！”
蝉拉响琴弦，温度攀升，绿叶做好抵御炎热的准备，向四周张扬，夏天来临。
妈妈购进了一盆白色的花，用一个蓝色花盆装着，放在阳台一角。
现在我每天都和小旺在家里赛跑，每次我都跑不过它。但有一次我领先了，可是摔倒了，正当我委屈错失金牌之时，小旺却回头跑来我的身边，用头供着我，立刻爬起再次往前冲，我得到第一名啦！小旺开心地围着我转圈圈。
正午，小旺在阳台上晒太阳，我迈着小短腿去寻它，此时它四脚站立和我一般高。我稳稳地走进阳台，几朵白色的花开得正艳，阳光的反射下，尤为夺目。
“小旺，中午好！我睡醒啦！”
话音刚落，一只红黑色蝴蝶，像颗宝石，在阳光下闪烁，把星空背在了翅膀上，翩翩起舞，落叶一般，竟然渐渐贴近小旺的鼻尖。小旺和我都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黑宝石”舞动翅膀，像电视里台上飘舞着的裙边。
“阿嚏！”小旺打了一个喷嚏，“黑宝石”顿时飞到了白色的花上，两种相对的颜色碰撞，像银河两星相撞出来的异光，伴随一股清香，我依旧静静蹲在小旺旁，小旺则收回舌头，紧紧盯着那一幕。
出门，爸爸牵着小旺，我喜欢贴着小旺跑跑走走，在草丛里，我也随它到处嗅，青草抚过我鼻尖，那是泥土的味道，湿湿的。时常能看见一排排蚂蚁有序搬着东西，我会把小旺的脚挪开。
“小心，不要踩到小蚂蚁，你看它们正在搬家呢！”这时，小旺总会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陪我看着。
“小旺，你看那是什么？一只毛毛虫！”
一只毛毛虫正在奋力摇摆着头，仔细看，他们口中有一根根银色丝线。
“小旺，毛毛虫在吐丝耶！”我抱着小旺坐在阳台上一脸惊奇地看着。
之后，每天我们都来看看。
“哇！小旺你快看它成一坨了！好像蚕宝宝一样，它出来会变成什么？”
“汪汪！”
“小旺小旺！快来看！”
“哒哒哒……”
翠绿枝干上，一面白黄，一边黑红的翅膀扇动着，两丝触角灵活摆动。
“小旺，那只蝴蝶的宝宝！”
这是我们的夏天。
二
我上幼儿园了，虽然舍不得妈妈爸爸和小旺，但过了第一天赶忙回家时，发现妈妈爸爸在校门口等我，而小旺早早在家门口坐着，那时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他们会等我，小旺也始终为我守护着家门。
周末，我带着小旺在楼下玩耍，突然听见一声惨叫，不像是人的，更像是小动物！
我赶紧顺着声音跑过去，竟是我幼儿园里的同学，他脚下踩着一只小猫的头！
“你干什么呀！”我立刻冲上去，猛得抓起小南衣袖，往后一扯，他顿时坐在地上。我蹲下去轻轻安抚那只惨叫的小猫，小猫立刻爬起朝一处缝隙跑去，我抬头一看，一只大一些的黑猫从缝隙里探出头来，叼起小猫逃走了。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钝痛，转头时看见被我拉倒的小南脚刚刚放下去。
“啊！”
我生气地坐起来，转身，小旺已经咬上了他的屁股。
我正打算拍手称快，他的父母已经叫嚷着跑出来。
“小旺，快走！”
咚咚……
“谁呀！来了来了！”
“小旺，一定是他们！没关系，你是为了帮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你看看你家的狗，把我们家的屁股咬了这么大的一口！”
“怎么会！我家狗平时不咬人的！”
“你让你家孩子出来说，她当时是看着的！”
“是他先欺负一只小猫，我去阻止他，他还踢了我一脚，小旺才咬他的！是他自己活该！”
“不就是只畜生吗！你看看现在把我家咬的！”
“什么畜生，那是和我们一样的生命啊！还不知道那个小猫会不会怎么样，小猫又没惹他！”“畜生”一词顿时像利刃一般刺进胸膛，我顿时嘶吼出来，眼泪山石滑坡般滚落。
“畜生就是畜生，怎么能和人比！你看你孩子都承认是你家狗咬的！赔医药费，还有这狗不能留，安乐死吧！不然我们不放心！”
“轰”，眼泪僵硬在脸上。
“死，不行！不可以！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这群坏人！坏人！”
愤怒、害怕、慌张……我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在我胸膛里翻滚，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快跑！保护小旺！”
三
我拉着挂在小旺脖子上还未解开的绳子，箭一般地冲出家门，疯狂地跑着。
母亲焦急的声音，小南一家因狗冲出来的害怕声，混乱的脚步声皆被风声甩在后面，此刻锁链的叮当声无比悦耳。
“不能让他们抓到，不能……”
胸口被炙烤着，火辣辣的喉咙冒出热气，心跳到嗓子眼，差点噎住。我知道我跑不过大人，因此从各种纷乱错杂的小路窜进去。
我几乎感觉不到腿的运动，眼前的景物不停在移动，熟悉的声音已经消失，迎面而来的鸣笛声搅乱神思，这是哪儿？
突然，熟悉的喘气声响起。
“小旺！幸好还有你！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拖着沉重的步子，汗水浸湿头发，一丝丝虚弱地贴在皮肤上，我们走进一个花坛，坐在边上休息。脑里还是混沌一片，嗡嗡作响。
“小旺，我好饿。但是我不敢回去，我怕他们伤害你。”我垂下头，屈起双腿，双手怀抱住小旺。
“为什么他们说你、小猫的命与人不同，为什么就可以轻易的让你死，为什么？你明明和我一样会笑、会难过、会玩、会学，你飞盘接得比我都厉害，为什么？妈妈说过我自私，要我向你学习分享，我也学会了。明明这些生命都这么可爱，你还记得上次我们看见的那只搬起一根这么长的草的小蚂蚁吗，还有那只美丽的蝴蝶。哦！还有小草小花小树苗，下大雨我都得躲进伞里，可是它们仍挺直身板面对着大雨，它们不是弱者，比那个欺负小猫的好多了！可是……”
小旺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但它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啪挞啪挞掉在身上。它熟悉，这表示难过——几个晚上只有它和我在家时，它听见过我一边大叫“妈妈”，一边掉这个东西。
所以，它不动，静静待在我的怀中，头靠在瘦小的肩膀上……
我仍喃喃低语，字词逐渐模糊，抽噎占据了大半。
小旺仍静静依偎着我，眼睛紧紧盯着对面——那是一个老人，身旁放着一个大箱子。
“老人家，来两个肉丸！”一个年轻人递了两张纸币。
“好嘞，香喷喷的肉丸！”
小旺止住喘息，舔了舔嘴。
“咕噜……”
“小旺，你饿了吗？”
“汪！”
“怎么办，又不能回去！”我放开了小旺，陷入纠结中。
“哎！小旺你别跑！你要去哪儿！”
小旺猛得向前冲去，跳进一个大草坪，鼻子紧紧贴住泥土，像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开始巡逻走动。
“呼呼，你找什么啊！小旺！”我杵着双膝，胸部上下起伏。
小旺用鼻子顶顶，用脚刨了几下，嘴里似乎叼起什么，又像个火箭样冲出去。
“小旺，你给我站住！不能乱吃东西！给我站住……”
一小一大，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的情景，只不过一个没摔，一个没等。
终于，小旺停住了。
四
“小旺，你给我……”我痛苦地捂住胸口，眼睛盯着小旺，急切想从它嘴里拿出“垃圾”，抬头的一秒我却愣住了。
小旺小心翼翼地靠近老人，骄傲地抬起嘴巴，发出呜呜声。
老人朝声音那里看去，只见两片叶子被口水沾湿。呆愣了一秒，突然意识到什么，伸出手。
“哈哈哈，好嘞！一个丸子！”
小旺松了嘴，从那只苍老的手心叼起热乎乎的肉丸。但它没有大快朵颐，而是朝花坛背后欢快的跑去，尾巴开启螺旋桨模式，似乎要从原地起飞。
老人循着小旺的路线看去，那里有一个小女孩。
知道小旺拱我的手，我才回过神来，顿时慌张地向老人走去。
“老爷爷，不是我让它这样的！它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刚刚和它说我肚子饿了，我也没想到它会这样做！”
“它叫什么名字！聪明着呢！”
“小旺！”
“小旺，真棒！来，小朋友，你的丸子！”
“不行不行！我不吃！”
我的心顿时提起来，妈妈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小旺一听，尾巴顿时垂下去，吐出嘴里的肉丸，拉耸着耳朵，在我身边爬下去，眼睛仍紧紧盯着鼻子前的肉丸。
“你怎么一个人拉着狗狗来这儿，你的父母呢？”
“我……”老爷爷朝我和蔼的笑着，好像爷爷，爷爷也是这样对我笑着，每天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爷爷总是对我这样笑着，然后我就能吃上一个甜甜凉凉的冰激凌。
“我自己跑出来的，今天我阻止我们班的一个小朋友欺负一只小猫咪……”
“这样呀，这个小朋友真坏！”
“对呀对呀！可是爷爷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它们命和人不同？”
“他错了。你看，那是什么？”
“小鸟！”
“对！有了这些小鸟虫子才不会随便破坏小草小花。那儿呢？”
“小蜜蜂！”
“对，有了蜜蜂才会有更多的小花小草。那这儿呢？”
“小虫子！”
“对，这是蚯蚓。它们为小花小草造房子，让它们有地方住。你喜欢吃蔬菜吗？”
“喜欢！”
“有了蚯蚓，我们才能吃到好吃的蔬菜。你喜欢狗狗猫猫吗？”
“当然！”
“为什么呢？”
“因为猫猫狗狗可爱，陪我玩！”
“对啊，还有导盲犬、警犬、心理辅导犬，它们都守护着我们，也就是人。爷爷和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好！”
“以前有一个老人，他是研究小动物的，可是在一次爬山寻找小动物的过程中，摔断了腿。他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已经在外面工作了，回来见了医院中的我一面，就离开了。之后都没再回来过。老人打过很多次电话给他们，他们都说自己很忙。后来，这个老人出院了，可是摔坏的腿已经无法恢复，不能继续工作，家里也只剩他一个，他想着不要给自己的孩子们添麻烦了，就杵着拐杖走去湖边。突然听见几声微弱的嚎叫，走进一看是一只小狗。老人在四周等了很久，都没看见它的妈妈，最终脱下自己的衣服抱住了小狗向宠物医院走去。”
“小狗活下来了吗？”
“活下来了，医生说小狗的一条腿断了。但是它活下来了，而且活了很久。”
“它的腿后来好了吗？”
“没有，但它学会了用三只脚走路。每天老人带者它出去买菜，它都帮老人提着篮子，开始它三只脚跳着走常常会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后来熟练了，东西再也没掉出来过。”
“好厉害呀！”
“几年后，有一天老人下午牵它出去散步，老人想去上厕所，把绳子绑在一棵树上。可是当老人回来时，它已经不见。老人四处询问，得到的一个确切答案便是被一个人牵走了。”
“谁牵走了？那个人还给老人了吗？”
“孩子，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生命的宝贵。有时候我们无法改变他们，但是我们也不能失去改变他们的勇气。”
我云里雾里，疑惑地看着老爷爷。
“老人没有再找回他的三只脚的狗，但是他始终认为它会自己跑回来。所以，老人常常在他们经常一起散步的地方卖肉丸，这个肉丸是它的狗狗最喜欢吃的。很多流浪的狗狗被吸引过来，但是不是他的那只，但老人相信来到的狗狗会把他的话传给他的那只狗狗。”
“那只狗狗一定会回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孩子，你的妈妈一定很想你。那家人也是很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个小朋友欺负小猫的确不对，但是你要让他明白为什么这样不对，而不是加剧他们对这些生命的恐惧。我帮你找警察叔叔好吗？”
“嗯！爷爷我知道怎么做了！”
电话拨通了，不一会儿，鸣笛声靠近了。
正当警察叔叔要接走我时，“等等，孩子，这是你的肉丸！”
“我没买啊！”
“这是小旺为你买的，它可是给我了两片树叶呢！”
我看看小旺，它可怜兮兮地盯着那颗已经冷透了的肉丸。
“谢谢爷爷！小旺吃吧！”
一瞬间风卷残云，还不够小旺塞牙缝。我与老人一同笑了。
鸣笛声渐行渐远，老人打开盖子的一角，热气透露个脑袋。
“小家伙们，这是最后一个啦！你们分分，明天我再来……”
打开车门，我刚刚踏出一脚，就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妈妈，对不起。”
“你个小坏蛋，怎么能这样跑了呢！妈妈怎么会答应他们！担心死我了！”
看似锋利的巴掌如疾风般落下，却在屁股上化作一股细小清流。
“妈妈，不要答应他们！大不了我给他们咬一口！但我不承认是我的错！”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
“妈妈，你带我去他们家吧……”
“怎么了？”
“我去替小旺道歉，然后让他跟小猫道歉！”
“嗯，我带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