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01
入冬天,大雾从四周的山顶上腾起,逐渐将这四四方方的天淹满。清芳家地势虽不及四方高山,但起码是个小山头,时不时会有冷风灌进来。
虽是白日,清芳还是烧好了一火煻的火。这天太冷了,清芳深呼一口气,对准火筒,将煻里的火吹得更旺了些。叫烟不倒灌在屋里,顺着瓦当溢出,慢慢悠悠地送上天际,逐渐和山头上的浓雾融在一起。
这一缕缕的炊烟矗立在这天与地之间,像是个什么信号,不一会儿家里那上了绿漆的大铁门就被敲得“咚咚咚”作响起来。
“哪个?”
清芳正拿着火钳盘火,听出声音是娃四婶桂菊后,大喊了句:“扭就得,钥匙插着呢。”
哪知敲门的声音依旧不停,混合其中还有他四婶尖锐的声音:“还扭什么扭,出事了!三哥他们打起来了,快出来!”
打起来?和谁打起来了!清芳拎着火钳就冲了出去,开门对着桂菊就问:“在哪打?革是瞧错了,他挑粪去能和谁打?”
桂菊掏出手机,划拉了一下,翻出了几张照片,“看嘛,就在榆树洼那块坟地,你哪克(去)?一天打电话你都不接!着人家拍照片都发在朋友圈了。”
看清楚照片里的人真的是朝山后,清芳作势就要往榆树洼去。被桂菊一把扯了回来,“现在在派出所了已经,阿叫你克呢,拿钥匙来,我和你去。”
风同刀子般刮了一脸,清芳终于从那焦急密缝里钻了个眼出来,拍了拍桂菊的肩膀,“骑慢点得了,已经歇火了,去早去晚都一样。”
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想冷静一会儿,但思绪飘到哪都是满满的忧虑,朝山打的可是李子乾,爷爷辈的老人,整个李家也就剩这么一个子派的长辈了。
怎么就打起来了呢?村上到乡上,历来是李子乾一言堂,更别说把三个姑娘培养进了省市里,多大的领导都认识。可自己家的姑娘今年才高中呢!这要被搞了什么鬼,有个什么案底,姑娘咋办?
两家的梁子虽然早年前就结下摆在了榆树洼地里,但是这几年时代新了,谁也不刻意去理纠。出门打点工也能自食其力,不靠村里这点活,也就不受什么刁难。
可偏偏......
到了派出所,门外就听到了李子乾气急败坏的声音:“让你克坐牢!”清芳脚都软了,壮了一遍胆子才走了进去。
朝山实际没什么大事,就脸蹭了点皮,还是自己给自己绊倒了被茶树枝刮的。李子乾捂着腰,边上乌糟糟地站了一群人,见都是帮着李子乾的,朝山捂着胸口就睡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叫唤。这才把李子乾惹毛了,说出要送他去坐牢的话。
但清芳不知道,她看见朝山一个人痛到在地上打滚,满身都是大粪。而那么多的人就围着指指点点,李子乾被两个人搀扶着站在中间,指着朝山骂骂咧咧的。
当即就冲了上去,只后悔那火钳放在大门口了。闺女?以后哪里打工不能活了。
心下一横,大家也不防着,真被她冲到了李子乾面前,还好朝山反应快,一骨碌起身再一把将人拦住。桂菊也反应过来,上前去帮忙。
派出所的人见闹成这样,才厉声呵斥:“搞什么?这是哪点,革是来吵架呢地方!”
这派头只能唬朝山他们这样的,李子乾丝毫不怵,“就是这家去占地,还打人。小方,把人拘留起!我这就克验伤。”
“我们也克!一个巴掌拍不响,哪个晓得你革是雇人打,又不有监控!把我家一张脸打成这样,腰都直不起了。”
听到占地,清芳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情了。脑子一清,随即就杆上了,那小方同志根本插不上话。
“当官呢要吃人了,要把人打死吃人了!阿菊,你录起,拿到县上市上给领导看,看看瞧这些人狗猫混拢要吃人......”
不了了之。
朝山被拘了三天,倒不是小人物的胜利,而是大人物年底了要去县里开会,再加上朝山一家不怕死的蛮横劲头。端着玉石瓦砾地衡量,这才放过了他们,暂且。
挂了电话,清芳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回了自己娘家,尽管隔着几山几洼的路,但是现在只需要一个电话过去,全河村的人就知道了,更别说一个小小的茶坊村。
都说是自己扒家财厉害,扒到李子乾家里去了。但自己不过是栽了几棵核桃树在地里,树枝大了伸到那块空地里了。
再说,谁又敢想回去看看,那块地是怎么空下来的,但凡有个良心的今天都讲不出这嘴话。
想起那些风风雨雨,清芳这口气就咽不下去。到猪圈里拿了大刀,将摩托汽油加满,准备好后,骑着车往榆树洼去。
榆树洼,是个好地方呀!
02
朝山是春字派的,大名李春山。而李子乾是现存的唯一子字派长辈。子息繁盛,造就了他同一干侄子后辈一起长大的景象。
为了躲乱,李家祖上一路往江边迁徙,中字派的分家后从门右到了离着四个山头远的观音山岭背定居,到了新中国,子派分家,又下山跨河上山,到了太平山一带,山高水恶的也没有其他外姓人来占,分家成家又分家的,这李家人就逐渐占满了这一带,成了个几十余户的小村子。
按理朝山一家与他不会产生什么纠葛,早在他那子派时就不同支了,人不沾亲、地不挨边的,这纠葛来得像是宿命。
朝山这家根气不正,好吃懒做招摇撞骗,一穷二白,后期靠着打土豪年代搞了个翻身仗,斗的就是这李子乾家里 。 这朝山父亲还靠着一穷二白替了李子乾乡茶园里管茶的差事。再后来,人家本事讨了个医生当媳妇,一朝选为了村支书,这仗又被翻了回去。
翻来翻去的,梁子就成了,当看哪天谁越了去,矛盾就出来了。而最大的梁子,当属榆树洼里摆着的了。
找人做家讲究个寻根问气,挨着的十里八里的都没有人愿意嫁进来,到了朝山该娶媳妇的时候,这十里二十里的已经被几个哥哥娶完了,又往江边越了几个山头去,相看上了黄家姑娘。
朝山别的本事没有,一双脚比别人大了些,成香一看这大脚抬水挑粪爬坡上坎“啪塔啪塔”的,就接了白糖将姑娘清芳给了。到后来知晓根气了,只能劝自己姑娘勤勉些。
这庄稼汉庄稼汉,村里谁家不盼着大胖小子大胖孙子。这清芳进门一年十月怀胎给他家生了个胖闺女,正巧赶上了严打时期,再生一个得五年后,这妯娌间孩子一个两个的落地,好歹每家都有个小子。就朝山家,是个闺女。
虽是个闺女,但是清芳非常宠着,儿时总生病,背着跨了几家先生的大门,才取了个桥星的名儿。
到了分家,本说着兄弟四个,老儿子和父母住,其余三兄弟相互帮衬将房子盖起来,老大盖完盖老二,老二盖完就都不认账了。不仅如此,朝山给二哥盖房,还搭进去了一池塘的木头。
眼瞅着兄弟几个都有了着落,自己却连个地基都没有。清芳翻了几个山头回去哭诉了一番,次日,被爹爹送了回来。朝山父母这才舍得松口让夫妻两个平日少干些农活,去选个地方将地基挖好。
朝山是个没主意的,就想着要兄弟几家要紧挨着好照应,但是清芳却过怕了这样的日子,早就打定了要离这家人远远的,在榆树洼的茶地边上瞧好了一块地,正好是自家的,有水有树又不挨着人家,到时候想养什么四禽六畜都行,不用担心什么邻里。
劝来劝去,朝山被说服了。起早贪黑,花了月余时间才将地挖了个样子出来,拾掇拾掇,就去村上打申请了。
这好山好水不仅遭活人惦记,也招死人。
这地,早被李子乾看上了。说那时就要换,换的地在河沟子旁边,村村户户粪水都要从这里流出去,谁家有个死猫死狗什么的都兴丢在这里,这搁谁都不想换。
村上申请一压再压,全家起初还同仇敌忾,跟着来拾掇了几天。利欲熏人眼,不久帮手就成了说客,再过了几天,连朝山的父亲都改口说那是老两口将来自留的地,从来没有说过要给朝山家建新房。
就这样,小夫妻只能抬着锄头另寻地基。选来选去,眼瞅着要入冬了,只能打起了羊头山的主义,平缓的地方已经被朝山二哥茶山占了去,两人想着不行就定在山顶了。
一锄一锄的将羊头山挖了一半,地势终于降到了路口附近。还来不及高兴歇口气,就要分家了。
连着胃口不好,恶心。清芳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怀上了。真真是命,这娃儿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一个大如簸箕的铁锅,半袋米,一把饭勺,三个碗,以及自己屋里的被面褥心和床,就是朝山一家分到的全部家当了。骄傲的清芳第一次低头,求着再给住半个月,好歹让她将围墙垒出来,能搭个棚避风了就搬出去。
老人拒绝了,说是古人兴时就这样,她也没有办法。
那在老屋外的柴房住,独自开火,出门朝右绕后院沟走,不冲撞主人家。
“妈,这总合规矩的吧?”
也不行。还劝走早些,待会太阳掉了看不清。老人家还记挂这清芳爹上门来闹的事,不乘着这次拿捏住,以后就要在自己头上吃拉了。
“规矩就是规矩,动作快点!”
小桥星乖觉,稳稳捏着那饭勺跟在母亲身后,将东西搬到了村头的那块地基上。
平日爱看热闹的此刻都不见了,那李子乾家立生基(活人墓),这是头等大事,几乎全村都去帮忙。
好在朝山两人手脚麻利,先将干硬的土基垒起围成个半腰高的围墙,将床放在里面勉强能遮点风。
桥星淘换着米水,那锅太大了,一碗米下进去,锅底都铺不平。又怕挨骂,不敢多加米。就依着平日的水量,等清芳忙好过来看,已经干透了。
围在临时搭建的火塘边,朝山小心地将那小小一层还没有被烤硬还松软的饭刮到了闺女碗里,剩余的,也不用碗,都成锅巴了,和清芳一人拿了半阙。
清芳又将自己手里的分了一半给朝山,白米精贵,需要省着。今天晚上来不及往里打面,两个大人只能省着。
“一会儿克地里砍个老缅瓜,煨着,我再吃就行,你先吃饱。”
等一家三口睡下时,已经不早了。风大,顶上又没有遮挡的东西。朝山睡不着起来看见围墙外春明家里还亮着,就将母女两个独自留下,往他家去了。
又正好有个扑克窝,朝山一时入了迷。等能听见屋外“噼啪噼啪”的雨点子声音,这大雨早已瓢泼了好一个时候了。
清芳被雨打醒,扯着被子将小桥星整个裹住。四下漆黑,叫了两声没人应,手往床边摸了摸,没摸到。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人哪去了,都是根气,都是命。
沿着那围墙摸索,等将那块油布翻出来,身子已经湿透了。这时候,桥星从梦地里醒过来被吓了一跳,大哭。清芳着急,“妈妈在呢,妈妈在呢啊别出来。”脚下是泥巴浆没有踩实,转身着急了,一整个摔向了泥地里。
等挣扎将那油布扯开遮在两人头顶上,清芳才想起了肚子里的这个。将桥星紧紧抱在怀里,咬着牙硬捱着,感受到两腿之间一股滚烫的热意传来,才终于哭了出来。
朝山抱着油棚布回来,家里围墙倒了大半。四周堆着土,水流不出去,一整个地基几乎是泡在水里了。
雨里混着哭,泥味儿里掺着腥的一股劲向他砸来。昏天黑地,一束光照在了他脸上,拿着手电筒的人朝他大喊:“革是着埋起了?”
这让朝山回了神,他想喊,但是喊不出来。咬着牙向着哭声跑去。
把人从土里刨出来,将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桥星递给来帮忙的春明。才哆哆嗦嗦地将清芳拖了出来。
扑克窝里的也跟着出来帮忙,看到一滩滩的血迹,才有人慌神急忙去敲茶山家的大门,只有他有车。
茶山解释自己睡熟了没有听见,那扑克窝里的都没有说话,桥星女娃嗓子亮堂,他们倒是老远就听到了。
但这个时候也不好说这些,央着人把清芳送到了李子乾家里找他那医生媳妇救命。
孩子没能留住,大人需要有个休息的地方。清芳死了都不愿再回老家,众人算是帮忙,暂且搭了个棚出来。
03
清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个时候,她以为人生最糟糕的那个坎她已经熬过去了。看着眼前的还依然是生基的坟,一刀砍在了自家的核桃树上。暗道:坟都立了这么久,确实不是人间的东西了。
房子在寒冬腊月里盖好,虽然重新买木头欠了一屁股的账,但好在大小有个自己的窝了。
成香可怜不过来,一遍遍地越岭翻山给清芳送东西来,这家才这样置了起来。
地分到了榆树洼,一年三季茶,钱还不够抵茶叶处置所里赊下的米钱。央着朝山晚上偷摸进山砍树烧炭,又把以前挖山出来的土烧成砖……总算偷摸了点钱出来。
天不遂人愿,李子乾就是那个天。年过了没有多久,他吆喝李家人去修整门右的祖坟,就是要立碑(将石料凿好,选日子一起去坟地里砌在一起)。以前的祖坟只是几个石头搭成的坟包。如今家家都盖房子了,老祖宗的也要盖盖。
要劳动力,要钱。
朝山家恰好什么都没有,清芳又有了身子,两人都小心地不想让悲剧重演。门右的祖坟离着家有百多里路,去修坟是注定要在那搭棚过夜的,赶不回来。
家徒四壁,可是朝山家里才围了三面,大门那块,围墙还没有打起来,更别说大门了。哑巴疯子偷鸡摸狗的那么多,他怎么放心。
再说,家里还养着一圏的鸡等着坐月子用呢。
“谁家不也怕丢东西,你不想去那你拿钱?一寨子的人公公平平,要不然这个出生了你们也不消(用)去献祖坟。”
村上的春福来收钱,见朝山一家不打算拿钱也不想去出工,立马就生气上了。他是这村上的小组长,平时总是公平出口公平收嘴的,没有钱,他出这个头做什么。
“你家自己商量,反正是三百块一家人,出一个劳动力抵一半。”收了那小本子揣进兜里, 清芳递来的茶叶也不喝,摇着头出了门,咳了好大一口痰吐在了那清芳用来做门的篱笆上,“精脏(小气)人,起事得不得!”
一夜夜地上山做贼,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不知已经攒下了多少了,还养了那么多鸡,他就不信没有这三百块。
三百块,朝山家里三季茶钱只得了九十五块,何况新娃落地不能去献祖坟都是养不大的。第二日,朝山还是爬上了拖拉机,跟着其他人一起往门右去。
二哥茶山出了钱,不用去。虽二嫂没有答应来陪清芳,但是两家人就隔了十几米,大吼几声总能听到。
想着朝山最多就出去两个晚上,壮壮胆就过去了。
一村的人拥到坟地里,杀鸡搭棚。多张扬,门右留下的李姓人祖坟也就埋在附近,看着这排场,四处说这祖坟发宏照看,茶坊村的李家人都发了。
破祖坟是没人要的,但是这发宏的祖坟就不一定了。
朝山力气大,有什么一直被推在前面。看着周边外村人多了起来,需要留下人守着坟,朝山被留下了。
腐烂的棺材被从地里重新拿了出来。不知道李子乾哪找的地先生,说是之前的坟头不正。需要将原来的坟坑改个朝向,让胆子大的如朝山将尸骨拿出来。
埋时放进去的棺材已经不能用了,只是依稀有个样子了。和朝山挨支的几个被派回去找棺材,他则留下来和李子乾这一家守着。
“阿朝,你守着后半夜嘛噶?我们几个前半夜。”前半夜后半夜对于朝山来说都一样,没什么不答应的。
约摸是两点钟,朝山被拍醒,“叔,克哪点摔?”朝山迷瞪望着为首的人,看见他裤腿上全是泥巴,问道。
那叔递了支烟给朝山,“啊嘛,路来啊,嘛管这个了,春明他们拿棺材来了,叫他换你守下,你家鸡着摸了,赶紧回去看瞧婆娘革好好呢。”
朝山烟啪塔掉落了地上,捞起地上的衣裳,都来不及沿路走,从茶地里爬到了路边,上了货车要回家。
开车的是孝昌,一直没有驾照,只能夜里开开。离着村口还有一截,孝昌就将车子停在了路边跳下了车,猴似地踩着轮子又爬上了车厢。朝山下车看他要做什么,一条烟砸在了他头上。
“搞什么?”
“拿起,三哥。都是李子乾呢,是好烟!这个球人天天去乡上要干,我俩也吃吃瞧!”
“着认得,骂死球呢,不要!”
孝昌跳了下来,将朝山的手里的烟推了回去,“他拍马屁拍得多少少!我们经常拿干,怕什么!”
朝山还在犹豫,孝昌突然将声音降了下来,搓了搓手,“三哥,我还想克城看下电影,你革克?”
“克哪看?”朝山没反应过来。
孝昌弄了弄眼睛,“啧”了一声。
朝山瞬间明白了过来,“街心花园啊?”朝山嫌弃地踢了他一脚,“你啊克克,我要回家!”
现在要去,就是想开李子乾的车子去,怪不得在这里就停车了。
朝山揣着烟走了一截才到家。清芳没什么大事,正好茶山家里凑了个麻将桌,一大喊起来,就都冲出来了。只不过叫那贼跑了,鸡也丢了。这下,坐月子得另外花钱买,攒下的钱除了给桥星交学费,还想带她去县里医院看看,总咳嗽。
第二天天明孝昌才开着车子回村,朝山和他打招呼,人却同老鼠见猫一般地溜了。朝山只以为是他去看电影了心虚。
还没到吃早饭的时间,两张拖拉机拉满了人停在了村口的公路两旁。下来的全是门右的李家人,为首的也是子派的一个长辈,年纪比李子乾大了一轮。一窝蜂得将村口堵住,破口大骂:“背时东西!把坟还回来!”
坟丢了。
两家李家的祖坟都是埋在一块地上,以前茶坊村的人去献祖坟,也没有具体分过那个是谁家的,还有躺在地里的祖宗又都是个什么排行,都一起献了。直到李子乾要修,才知道和自己亲的是哪一座。
但是门右的人早清楚,自己献的那才是真真真的老祖宗。所以才任由李子乾他们在祖坟地里进进出出的搞动静。
殊不知,放了伙强盗进去。
是一后生经常到李子乾他们修坟的地方蹭烟酒,路过发现那土是新的。他带人去将刨开一看,果真被盗了。坟坑四周的土泛着新,这是连着土都刮走了,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首先怀疑的就是李子乾,可他们一直都在那新立的坟前守着。这问下来,就是这提前不见的有鬼。
孝昌是朝山二爹家的小儿子,只被人说了一句是今天早上才回来的,立马就喊道:“我都是听的三哥的,我又不有驾照,车子不是我开呢,我才是等着他,我认不得!”
朝山本来还站在最前面和门右的人对峙,孝昌的话落地,所有人都猛地看向他。
这会儿李子乾才坐着他那9568的公车出现,乡里的车却专门留着他使。
不分青红皂白,“小朝,革是你搞卖了?这都是宗亲长辈,我做这个主,你说实话,认个错,把坟埋回克,大家就过去了,不说你什么了。”
一村之长,这个话他说得,这个主他也做得。再说这么多的人堵在这,又是乡到县里的唯一一条公路,这要是哪个乡长书记路过,自己就触霉头了。
然后拿出了那早准备好的烟递给了领头的人。是同字派,而且对茶坊村人得祖宗照看发大宏的说法深信不疑,现在李子乾出手又这么阔绰,半推半就的算是认同了这样的做法。
“不是我!”朝山红粗着脖子,却没人听他的。
“小朝,你就说得了,我么茶坊村呢人从来不干这种事,你不要坏根气!现在你还回克,阿公他们都不说什么了!”
茶山是村里的高中生,在村门口马路边开了一家小卖铺,日子不错,又会写毛笔字,时常将自己看做下一任村长的人选,自己的弟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
“阿公,我家这个晚上就回来了。”清芳挺着个大肚子,也出来作证,“再说,那大一个碑,他要藏哪去。”
孝昌见状不对,“去他家翻翻瞧就得。”
翻出了那条烟,还有清芳攒下的钱。那条烟,朝山昨晚作势要拆开,被清芳制止了,看着就是好烟,拿去小卖铺换,说不一定鸡钱就回来了。
算作了物证。朝山说什么大家都不信,将人逼在家里,要将剩余的钱拿出来,把坟还回来。
清芳见钱被拿走了,一着急就发作了。眼看着要生了,茶子自己出了一半,剩余的兄弟两人一起出一半,将钱赔了。坟,等找到了就送回去。找不到?李子乾出面,那今年新修的发了宏的祖坟算大家的。才算是将人请走了。
朝山顺了大刀握在手里,想将这些人宰了的心都有。女人烧水备剪刀,脸色算不上好,帮赔了那些钱,到了清芳床前,开口安慰的话就变成了:“那多钱,你要活着还呢。”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还是个闺女。
朝山父亲才从茶园里下班回来,远听见说是个女娃,歇了所有的心思。直呼着:“完了,完了。我家啊朝就着那背时鬼搞完了......”
05
那二闺女生下来了半个月,村上的人来录出生信息,按理都要长辈取名,这样才能健健康康长大。但老两口显然不想,清芳想了想,给起了个庆子,只望能喜喜庆庆的。
只是庆子满月,朝山母亲就死了。
一时,一种声音说是朝山卖了祖坟遭报应,另一种说是庆子克死的,两种说法各有讲究缘由。
又要钱。朝山母亲身子不好,年轻时候苦累坏了身子,一生没有享受过什么福气,死了不能只住在土堆里,继续受苦。
“这地算是好了,但是只立土碑的话就小了点,镇不住。”这是从宝山找来的地先生,非常了得,被他看过的坟满月不发宏的。朝山父亲也是托关系才请来的。
听了这话,一致决定要立大碑,规格样式全都要按照之前立的祖坟来。势要赶超其他家去。
清芳父亲将自己养的水牛卖了,才凑齐了还门右李家的钱。只是接了那一千块,就改口说记错了,零零碎碎,拿的东西算在一起拿了两三千的。
不敢和清芳父亲硬算,都暗记在清芳头上。嘴一张开就是“帮你还了那么些钱”,此后但凡做什么活,都要清芳来帮忙出力。
这会儿,就要清芳一个人操劳丧事。还要出大头的钱,真见桥星因为没有交学费被赶了回来,才改口说可以借。
流年不利,不止朝山一家。村里孩子读书不争气、做生意的倒霉、嫖娼赌博的被抓......这一切都被认为是朝山偷了祖坟,坏了气。而反观茶山,已经开上了桑塔纳!而李子乾虽然还是个村长,但乡上几乎都是他说了算。
这么一比对。全村兴起修坟,送进山里的不消说(不用说),于礼俗早该立碑了;还没有进去的,于孝义也可以备着了。
庆子长大一些能记得大家叫她“小背时鬼”的时候,也记得了过年献坟时,自己只能和母亲晚上偷偷去。姐姐桥星身体不好,所以自己要磕三个头,她和爸爸的。
等自己能白天跟着去了,是孝昌叔叔被打得头破血流了之后。在小卖铺,自己踢翻了他刚刚打出来的那二两高度酒,惹他得大喊:“小背时狗,给你老子报仇该?祖宗就是李子乾叫我偷呢,咋个?小母狗,让丢开!”
不久后孝昌叔叔就被打了,被村那边还活着的阿祖。
庆子是在棍棒底下长大的,有人喜欢说她和朝山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会偷。朝山几经打击,背负在他身上偷坟的诬陷看似解除了,但一是孝昌醒来后不承认,二是不相信李子乾那么大的官会干这种事,所以还是觉得是朝山偷的。
当庆子真的从茶山家的小卖铺替朝山偷了一包烟回来的时候,清芳拉着庆子到铺子前跪下,要当着大家的面剁了她的手。
朝山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磕头发誓,清芳才将那刀换成了竹条,抽到破皮溅血了才停下,让庆子又磕了一个头,才将人抱回了家。
朝山到了广州,五年没有回过家。还了所有的债,庆子也去上了学。像是没有开化的猴子,所有不能做的事情都是先做了挨了清芳的打才知道不能做,偷、抢、打人、说谎、作弊......
磕磕碰碰,总算在初三开了智。考上了最好的高中,免了学费,开学有老师来接,放假有老师送糖果。
日子总算熬了个七七八八,清芳将地边一圈核桃树全砍了,树条拉出来路边放着,好让人能看见。
自己可不怕什么。当年的事想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生基当时可是说要立给他父亲的,可祖坟丢了在前,他父亲死了却没有埋在这里在后。
不止清芳清楚,村里是个人一想都能知道。已经明里暗里地来了许多拨人,要和自己换这块地。
不就是看自己两个女娃都出息了,觉得是受了这老祖坟的照看,想来换过去。要换就换,那谁都别拿这几棵核桃树说事!
而朝山为什么会打李子乾,看着这生基旁边的几个浅坑。估计是老了心虚要挪窝,被朝山撞上了。
清芳是多守规矩的人,砍完了核桃树,车子都发动了,看了眼那生基,又折了回去。
“咳......呸!”
一口痰出现在了碑心上。碑心上刻碑铭,一般歌颂亡者生平,清芳看他一生就值这口痰了。
坏日子总要过去,新旧要更替。冬天的大风刮得厉害,吹散了四方天上的雾,那妖魔鬼怪同台演人的时代终归落幕。
李子乾去了县里就没有再回来,直接进了牢房接着中风又进了医院,再后来就进了火化场。
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最后都要还回来,听说死前良心发现,叮嘱着几个女儿要把乡里那几条路修通。
谈到他最后安葬的地方,是庆子高中的后山头,城里死人都火化了埋在那。他最后也被葬在了那里,没有碑,就立了块石头,砌了个小水泥包包。
“那是公墓,哎呀,爸爸讲都不会讲来。话说,还以为他家要拿回来埋呢。”庆子扒拉了一口饭,鼓囊着又道:“不过要是拿回来么,我就去给挖丢了!”
被边上的母亲白了一眼,“那是阿祖,大人咋讲说那是大人。又不是你平派,你能跟着乱说?规矩都不有。”
“明明就是这号(这样),嘶......”挨了一筷头,庆子不敢再接嘴,静静听着父母两人说起了关于这块地基的事,说到最后,两人都有种出了口气的感觉,被风霜弄浑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
至于榆树洼那个生基?被拆除了,殡葬改革,不兴活人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