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上云生 著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是读完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之后最自然的联想。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中国诗人臧克家的这首《有的人》。这本来是献给伟大的思想革命先驱鲁迅的纪念诗,用在死于麻风病的斯特里克兰德身上竟也十分契合——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受着深重的苦难,浸泡在无涯的泪海中的革新者。鲁迅在做国家和人民的大变革,而斯特里克兰德在做出自我变革。
四十七岁成了他人生的分界线。 “一位可敬的普通人,一位好丈夫、好父亲,一个诚实的证券经纪人,但你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这是他;“孤独的怪人,自私残忍冷酷无情,好色贫穷”——这也是他。最后他离开了这个折磨他成就他的世界,人们称他为“伟大的艺术家”——噢是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在太平洋上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度过了他“贫穷”的人生后半段,然后“凄惨地死于无可治愈的麻风病”。
我想,这大概会是那个时代,还有那个时代之后的很多时代,为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德撰写传记时可能给出的定义吧?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逃离他生活的那个世界的原因。他眼中的美丽,是众人眼中的肮脏和轻蔑。他登临极乐,他们觉得他只是在堕落,还施舍给他怜悯。
艺术家从某种角度上讲是反社会的,但他们却创造出无比珍贵的社会精神财富。这样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了艺术的悲剧性。我们躺在他们创造的巨额财富上为他们的一生感喟流连——我们有什么资格?
在无可避免的死亡降临之前,有人创造了一个世界,有人毁灭了一个世界。有人屈从于“本我”及时行乐的贪欲和放纵,以为这就是可以心满意足的人生,而有的人却在不断挣扎摆脱现实枷锁,以求得随心所欲的灵魂。
斯特里克兰德终其一生都在追求永恒的“超我”,真实世界里的东西充满诱惑,但这种诱惑与他渴望受到的诱惑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是根本对立的,它们无一不在助长他“本我”的动物性本能,而灭杀他对“超我”的追逐和渴求。
所以他要义无反顾地逃走。
无休无止的战争和危机使逃离成了二十世纪生命力最旺盛的主题,如果说毛姆笔下孕育逃离者的世界还带着温情的面纱的话,到世纪末,在深入人心的理性绝望和科技爆炸的撕扯下, 这层面纱如烈日下被蒸馏的露珠,已然尸骨无存。人文社会在沃卓斯基兄弟的影片里被当做计算机编程的一部分;被理性占领之后,其血脉里流淌的不再是热血和激情,而是机械重复的代码和冷冰冰的完美无瑕。二十世纪的绝望和疯狂尚且止步于想象,人们一边沉溺于前无古人的科技温床,以便探出头颅向前望,前方迷雾缭绕,直欲令人心生恐慌,倒不如趁现在好好安享,焉知今后光景几何?
有时候,未知比黑暗更令人恐惧。
而现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回望上个世纪惊觉恍如隔世,然而科技威胁论的色彩却不再如彼时一般鲜明得令人毛骨悚然。是人与科技、理性与感性的矛盾冲突停止了恶化?还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被科技社会的洪流裹挟,习惯了,也就不再恐惧了?
震惊到了一定程度,便是缄默。成熟到了一定程度,便是习惯。我们习惯了低头前行,习惯了心无旁骛,所以也就不再记得,有一种想望是朝天生长的,一抬头就能看到广大和辽远,一放眼就能穿透层叠的钢铁丛林,看到昆仑雪峰上亘古漂浮的白云,看到顺潮而升的明月,看到千百万年前人类始祖眼前腾起的第一簇火光,看到生命的太阳。他们总是记得为何生而为人,或许有时也恨生而为人,可他们总是记得自己所欲所求。欲望不是贪欲,因而不应该被视为一种耻辱和堕落,而其实是一种生存的本能和支柱。
欲望是命运织就的蛛网,我们都是依附于蛛网上的生命。
人们往往厌恶被命运摆布,却因为自以为是地将欲望等同于贪欲而不甘心受制于其中,并孤注一掷地认为那是缺乏代表文明的自律性的表现——悲哀的是,被人们所抛弃的往往孕育着成为救赎的可能。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于压迫本性,也因此我们所成为的,并非我们想成为的人,而是我们不得不成为的人。“责任”是最大的文明,也是最大的虚伪。
神与人,天命与人欲的对立统一。
生活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吞噬了它的孩子,绞杀了一切惊世骇俗的可能。时间是巨大的幕布,它盖住了生活的本来面目,让我们活在自由之外的世界里而浑然不知。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能感到“恶心”的罗根丁吗?如果不能拥有宁愿清醒地活在悲伤和恐惧中的快乐,那么又如何奢求最后问心无愧于自己的天赋生命?
活着,不止是快乐这么简单;活着,还需要光。快乐不是一粒向光而生的种子,而是习惯和定势的产物,因而在黑暗中一样可以蔓延滋长。光明带来的不只是晴朗,还有清晰的迷途和泥沼。大多数时候的快乐往往是低头前行不问结果,生命却需要抬头向上,见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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