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年关了，父亲打电话来说他用着最顺手的那支大提斗笔丢了，是在给人家写对联时弄丢的。父亲已经八十三了，提笔写字对他来说也已经是一种体力活了，所以过年时我们自家门上贴的也是买来的冒着傻气的“土豪金”对联，左邻右舍的门框上也再看不到父亲那笔俊秀飘逸的行书，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有关写对联的往事：
小时候我常常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早起，在自家门前的雪地上放完开年的鞭炮后，就被父亲拉着挨家挨户去看门上的对联，这时天麻麻亮，整个村庄冰蓝肃穆，偶尔某个角落会有鞭炮的炸响，惊雷一般，扑楞楞惊起头顶的一只宿鸟，逃也似的窜向微明的黑暗中。家家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在门框上投下团团的橘黄的光，映衬着门框上红红的对联，灯光映照下的雪晶亮脆硬，在我们脚下嘎吱嘎吱的响。我和父亲就这样顺着一排排红灯笼挨家挨户的看过去，不用说，这些人家的楹联大多出自父亲的手笔。
父亲的毛笔字远近闻名，这得益于他上私塾时的童子功，也是他长期苦练不辍的结果。甚至常常有几十里外的老乡慕名来请他写字，这里也不乏他原来工作时的故交。婚丧嫁娶、开业迎宾，连唱大戏时候台口的对联都会让他来写，他总是来者不拒、乐此不疲。
打我记事起，每当大年三十下午贴对联的时候，我家狭小的过道里总是挤满了人，过道两边到处是挂着的、铺着的红彤彤的对联，鲜红的纸衬着黑得发绿的墨迹煞是喜庆。父亲被乡亲们围在中间，他一只手摁着红纸，一手悬着腕笔走龙蛇、运斤如风，一幅幅写好的对联就在乡亲们的啧啧赞叹声中流淌了出来，此时的我就是当仁不让的小帮手，拉着正在书写的对联一点点的向怀里移动，郑重的像见证某个奇迹的诞生，在父亲忘了某个老对联的词时脱口补上，也可在空隙中熟练的帮父亲裁纸、折纸。有时看父亲运笔收锋看得呆了，竟忘了拉红纸，就会招来父亲一句呵斥，等一联写就，我小心翼翼的托举着，像托举着刚出生的婴儿，更像老藏托举着洁白的哈达，穿过熙攘的人群，找一个空地把它铺展开，这时如果手一斜，湿气淋漓的墨汁就像荷叶上的清露就顺着纸流下来了，好端端的一幅对联就毁了，这时父亲不会训我，大概认为他自己的任务完成了吧，此时他往往直起腰，左手捶捶后腰眼，右手提着那管毛笔，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为之提刀而立、踌躇满志。旁边的乡亲会适时递上根烟，父亲惬意的深吸几口，再继续埋头挥毫书写。写毛笔字讲究聚气凝神、意到笔到，从上到下一气呵成，这样一下午几百副对联写下来，不光父亲的腰受不了，他的被对联染得通红的手指也早已冻僵，更不用说家里倒贴进去的墨汁和红纸有多少，但母亲一直无条件的支持着父亲，尽管每每到了最后，留给自己家的对联不是被来晚的人拿走，就是剩下墨汁乱流的坏对子凑合贴上。有一年大年三十，外边的红灯笼已经挂起来了，远近的鞭炮声也此起彼伏，才来了一个要写对联的人，腋窝下夹着一卷皱巴巴的陈年旧纸，父亲放下碗筷，趿拉着鞋，一边吩咐我去拿自己家裁好的纸，一边把已经收拾好的家伙什又重新铺展开，等来人胳肢窝夹着写好的对联满意而去的时候，桌上的菜也已经凉透了，二嫂嘟囔着埋怨了一句，父亲脸一黑，吼了一句“看咱还会干个啥！”，吓得二嫂赶紧噤声。
就这样，往往等到来写对联的人走完了，我们家才能开始贴对联，炕上贴 “身体健康”，院里要贴“满院春光”，大门口和额头平齐的地方贴上“出门见喜”，家里前后被花花绿绿的喜庆所铺满，连树上、灶头、井桩甚至家畜圈都要贴上对联。但此刻门神是不能贴的，因为二哥去祖坟上请先人回家还未进门，如果贴了门神，先人就被挡在门外了。再说一件比较“光荣”的往事，那时我大概八九岁的光景，隔壁的二奶奶来写炕贴，恰好父亲不在，就让我提笔充数，我记着她孙子打了我一弹弓的仇，就把“身卧福地”故意写成了“导弹基地”，老太太竟然就这样贴上了墙，父亲知道此事后把我好一顿收拾。
正是这样的年复一年的耳濡目染，我有了关于楹联和书法的一鳞半爪的知识，也从中悟出来许多做人的道理。比如即使是简简单单折出写对联的格子，也能悟出做事不可过满，要留天留地的道理；一幅对联要好看，每个字都必须笔意勾连、相互照应，一个家这样，一个集体更得是这样。即至现在，我回老家最幸福的事就是和爱人陪着父亲翻检他以前的旧作，逐一欣赏和点评，看得出，父亲也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的。父亲写字不讲究纸和墨，墨不分“华山”和“一得阁”，纸也不分“粉连”纸、“道林”纸，连报纸都可上阵凑数，但他对笔却近乎挑剔的讲究，常常见他把一支墨笔在盛满墨汁的碗沿上轻轻的刮着，笔锋就会慢慢的聚拢成一个含苞待放的墨色菡萏，在下意识的做这些的时候，父亲还会把纸一下一下抚平，其实他这是在构思对联的结构和章法呢。我小时候常常见到父亲把分了叉的毛笔尖放在嘴里一抿，弄得嘴上全是墨痕而不自觉，后来他在母亲的监督下才改了这个怪癖，但我记忆中总是觉得这样形象的父亲更亲近、更可爱些。
我心里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着，想着这个可爱的老头丢了提斗笔的焦急样，我决定还是明天到书院门给他再买一支吧，对了，还得再来一刀“红星”宣纸，老头的宣纸也快用完了。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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