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

献给亦心的故事

秋秋，是个男孩子的名字，十岁。她的奶奶前几天死了，今天出殡，他跟着一群人去送葬。秋秋家原在距兴福镇很远的乡下。后来，秋秋的爸爸出息了，就带着全家在两年前一个没有风的下午搬到了兴福镇，留下躺在地里的爷爷守着老屋。现在，秋秋的奶奶也死了。奶奶没死的时候，她让秋秋爸爸跪在床前，答应她死后把她送回到爷爷身边。爸爸哭着答应了。奶奶转过脸，望着秋秋，秋秋正在摆弄一只玩具鸭子。奶奶看了一会儿，叹气起来：“要是个女娃儿该多好呀！”又是这句话，秋秋觉得空气也听发腻了。停了一下，秋秋走了过去，拉着奶奶的手。“奶奶！”秋秋觉得这两个字很陌生，使足劲儿才叫出来。奶奶没说话，把脸偏了过去。秋秋连忙放了手，退了回来。奶奶的手很凉，就像一块冰。他抬起头，看到奶奶浮肿的脸和嘴角的口水，秋秋突然感到很恐惧，他想自己以后会不会也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秋秋奶奶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他一个人把秋秋爸爸和他的姐妹们养大，让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秋秋的姑姑们出嫁后，爸爸带着奶奶、秋秋和妈妈搬到了镇上。在镇上，奶奶怎么也过不惯，就在一天丢下没有做完的早饭回到了乡下。一个人种十亩田，还喂一口猪。直到后来，奶奶病了，医生说再也不能干活儿了，才不甘心地让爸爸接回了镇上。一般的老年人都希望有个孙子，秋秋的奶奶却是个例外。她一心希望秋秋是个女孩，好继承她那一身“本事”。听妈妈说，生秋秋的时候，奶奶两夜没合眼。当医生告诉爸爸是个男孩儿时，秋秋奶奶几乎没昏过去，害得医生差点没给她安排一个急救。回到家，大家又为给秋秋起名字闹得不可开交。爸爸和妈妈好不容易达成一致，结果被奶奶一票否决，秋秋就有这个女孩子的名字。

“噼噼啪啪”鞭炮的声音吓了秋秋一跳。不知什么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灵车由一辆小卡车充当，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朵白花，后视镜上系着一条黑纱。卡车的的车厢里，棺材静静地躺着，上面盖了一块红布。有一个角落没盖住，直看过去就像一口又深又黑的井。车后跟着一大群人，人人手臂上都缠着黑纱，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拿着纸马，有的拿着纸房子，纸伞，还有一个人抱着一台纸糊的电视机……所有人当中，秋秋爸爸最显眼，他举着一根长长的招魂幡。一阵风吹来，招魂幡跳起舞来，把秋秋看得呆了。这当儿，人群停下来休息，锣鼓队连忙过来敲一通。一曲敲完，一个穿黄衣服的道士便出来念一通“嘛咪嘛咪”。念完了，一个人扔了一张草纸，叫“买路钱”。又是一阵鞭炮，人群上路了。整个队伍拉拉杂杂，不悲伤也不高兴，看上去既传统又现代，只觉得憋得慌。“真遭罪！”一个人说，秋秋觉得很诧异，随即又不放在心上了。这样一个冬天，还吹起了风，的确让人遭罪。

人群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走一段休息几分钟，响一阵鞭炮。秋秋的姑姑走过来了，拉着他的手。姑姑的手很软、很暖和，但秋秋感觉这种温暖隔着十万八千里。他的心里一种一块又黑又重的东西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秋秋很想弄清楚那是什么，结果他还没开始想，他的那些念头就像碰着墙的皮球一样弹了回来。不错，它就是墙，又黑又硬，又黑又重。“噼噼啪啪”，鞭炮又在响了，秋秋木然地听着。突然想起小时候放鞭炮事的来。那是哪一年的冬天，秋秋说不上来，可整件事却清晰异常。就像秋秋找到了一个丢失了的玩具似的，它丢了很久，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可拿玩具分明是自己的。××年的冬天，秋秋还小的时候，快过年了，孩子们都在玩鞭炮了。公路边，田埂上，院子里到处是他们的身影。他们把鞭炮扔得到处都是，“啪啦啪啦”，伴着一声声清脆的爆炸声，乡下的空气里充满了幸福的气氛。秋秋很喜欢鞭炮爆炸后的火药味，那种稀微的香味，秋秋总觉得闻不够。对秋秋来说，吸吸火药味就够了，至于鞭炮，他从没想过自己去玩，要知道秋秋是个胆小的孩子。一天下午，秋秋奶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笑眯眯的，双手藏在背后。

“秋秋，你猜奶奶给你买了什么？”她贴着秋秋的脸问。秋秋闻到了了她嘴里的气味，很难闻。秋秋想要逃开，她腾出一只手来抓着他，秋秋没挣脱。

“猜猜看，奶奶给你带来了什么好玩儿的？”

秋秋没说话，只想着挣脱出去，可她的手多么有力呀！捏得秋秋胳膊很疼。秋秋急了，禁不住哭了起来。奶奶连忙放了手，一面安慰他，一面伸出另一只手来，手上是一串红红的鞭炮。“乖秋秋，不哭！奶奶和你玩鞭炮……”她一边说，一边把鞭炮在秋秋眼前晃来晃去。秋秋被吸引住了，眼睛随着她的手转来转去，后来，她停下来了。

秋秋跟着奶奶来到屋后的一块荒地上，奶奶拿了一颗鞭炮，立在地上，擦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引线。只听“哧”的一声，接着“啪”的一声，震得秋秋又要哭起来。“不准哭！”奶奶严肃地说，一边又叫他不要怕，只是一声响而已。接着，奶奶又手把手地教秋秋怎样把鞭炮立在地上，怎样去点又怎样退回来，然后就会响。不一会儿，秋秋就熟悉了这一整套动作。秋秋陶醉在“噼噼啪啪”的爆炸声里，他开始喜欢这种刺激的游戏了。奶奶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

一会儿，奶奶不笑了，站到球球面前，用左手拿起一颗鞭炮，点燃了。秋秋还没反应过来，鞭炮就响了。一缕轻烟飘过，秋秋惊奇地发现她的手指什么事也没有。他走过去，只闻到了一股火药味儿。这太不可思议了，秋秋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的确是真的，它们还在动呢！秋秋看着它们，随后看到了奶奶的脸，她把眉毛扬得高高的，皱纹都没有了。

“秋秋，乖乖，你也来试试。”她说，递了一颗鞭炮给秋秋。想起刚才那一幕，秋秋觉得后怕。他一挥手，把那颗鞭炮打掉了，嘴里喊着“不要，我才不要……”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奶奶已经把鞭炮捡了起来，正弓着腰凑上来，边走边说：

“乖秋秋，听奶奶的话。不要怕，要像个男子汉，男子汉可都不怕放鞭炮……”

渐渐的，秋秋平静下来了，或许在手上放鞭炮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男子汉是不怕放鞭炮的。秋秋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渴望，他要成为一个男子汉，不怕放鞭炮，把所有的鞭炮都放完，然后让奶奶去买，把卖鞭炮的鞭炮也放完……这个想法就像一个鼓槌在秋秋的脑袋里猛敲不已。“我要做一个男子汉！”他又说了一遍。秋秋突然产生了一个幻觉，仿佛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比爸爸高，比房子高，比路边的松树也高。停了一会儿，他伸出了手。

奶奶很高兴，连连夸秋秋是个勇敢的孩子。她仔细教秋秋怎样在手上放鞭炮，秋秋耐心地听着，认真记在心里，就像课堂上老师要求的那样。讲完了，奶奶又“表演”了一次，“啪”的一声，响声多么清脆，一阵幽微的火药香。这使秋秋信心大增，立马要试一试。奶奶给了他一颗鞭炮。

秋秋照着奶奶刚才的样子拿好鞭炮，擦燃了火柴，把手伸了上去。“嘣”的一声巨响，把秋秋震懵了。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高高抛到了空中。“做男子汉真不好受！”秋秋想。渐渐地，秋秋感到手很痛，仔细一看，他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暗红的包，软软的，很痛。秋秋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很害怕，张嘴就要哭。

“不准哭！”奶奶一脸的严厉。

秋秋被吓住了，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那个血泡，只觉一阵刺痛，每一下都会让他掉下泪来。

“不准掉眼泪！”她说，“只有女娃儿才哭，再哭奶奶就不爱你了。”她说，做出要走的样子。

秋秋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像瀑布一样流下来了。“真没用！”泪光中，秋秋看见奶奶一脸鄙夷的神色。秋秋觉得委屈，手又在痛了。他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来了，秋秋扑进妈妈的怀抱。妈妈的怀抱真温暖，秋秋觉得手指不那么痛了。“动不动就哭，就像个女娃儿！”那是奶奶的声音。秋秋感到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秋秋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阴影在成长，那么清晰，像一团乌云。

“秋秋，你怎么了？”秋秋的姑姑注意到秋秋有些不正常。

“姑妈，我想睡觉。”秋秋说。

秋秋姑妈不走了，她蹲下来，掏出纸巾给秋秋擦了擦脸。姑妈的手又暖又软，就像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呢？

“秋秋乖，不要睡觉，乖孩子是不会在白天睡觉的！”

“姑妈，我不睡觉，我要妈妈。”秋秋仰起头，定定地望着她。

姑妈没说话，她伸出手来，用手拢着秋秋的脸。姑妈的手真暖和，秋秋真想让她一直拢着。

“乖秋秋，听话！”秋秋的姑姑说。“妈妈要陪奶奶呢！奶奶睡着了，要人陪！姑妈来陪你好不好？”

“奶奶没睡着，奶奶死了！”

“乖孩子，来，拉着姑妈的手。”

秋秋不说话了，把手放进姑妈的手心里。他心里酸酸的，奶奶已经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们还要陪着她，连秋秋也不要了，他们……想着想着，泪水在秋秋的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我才不哭呢！我已经长大了。”秋秋默念着，可多么难受呀！

送葬的队伍就这样走着，远离了兴福镇，翻过了高高低低的山。快到清水河了，都听得见水声了。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秋秋看见了河水，多么绿呀，就在脚下的山谷里。路边有一颗歪脖子树，树干不知被谁砍过，现在就在那儿鼓起了一个大包。奶奶的手上也有一个包，就在她的左手上。“哐啷哐啷”，铜锣响起来了，“又是那破玩意儿！”秋秋不耐烦地咕哝着。对，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圆圆硬硬的，秋秋很喜欢摸它，奶奶却不准，我就趁她睡觉的时候去摸，有天晚上，很热，吃过饭后，爸爸、妈妈、我和奶奶在院子里乘凉，奶奶说她小时候不小心，用刀子剁白薯，不小心把手剁了，剁掉了一块骨头，流了很多血，奶奶的爸爸找了些草药敷在手上，后来就鼓起了一个包……“冲呀——”为首的大头拿了一把竹片做成的“长刀”，冲在了前面，吓得小二一边跑一边回头求饶，郑军和另外几个人跟在后面，举着木棒和竹子做成的“刀”，“秋秋，一起来玩打仗吧！”大头走过来，递了一把“刀”给他，秋秋没有接，“快捡起来，那是‘宝刀’，可以‘杀人’！”大头说，“我不要，”“没有‘刀’，怎么‘杀人’？”“我才不‘杀人’呢，杀人会长圆圆的包，我奶奶就有一个，在她的左手上，”“这是‘假刀’呀，傻子！”“‘假刀’也不要！”“我们走吧，他是个傻子。”大头说，带着一群人跑远了。

“秋秋，走累了吧？来，姑妈抱你！”秋秋姑妈微笑着问道，向他伸出双手。

当秋秋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河里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可的确是到了河里，人们都坐在河边歇气，那些纸伞、花圈呀什么的乱放着，像开杂货铺。灵车已经停下，棺材在车厢里静静地躺着，秋秋甚至能想象奶奶在里面的样子：那儿很黑，有股难闻的气味，奶奶仰躺着，眼睛闭着，一动不动，想在憋着气。也许她根本没有死，是在憋气呢！又有谁知道呢？秋秋的目光移动，他看到了奶奶手指上的那个包，不错，就是它，那么硬，那么圆，又冷……突然，秋秋发现那个球有魔力，他怎么也甩不掉。他觉得很难受，心中那个又黑又重的东西在成长，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秋秋，走累了吧，吃块饼干！”秋秋的姑姑说。

“姑妈，我渴。”

“好吧，先忍耐一下，姑妈给你找去。”

说着，她把秋秋放下来，走到人群里。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瓶水回来了。秋秋抱着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感觉舒服些了。他抬起头（先前一直低着），向四处看了看，甚至跳到“乌龟”背上去了，就像在乡下玩“抓小偷”一样。秋秋的姑姑站在桥上，笑盈盈地看着他。秋秋看了看姑妈，连忙从“乌龟”背上跳下，跑回她的身边。

“姑妈，喝水！”秋秋说，把瓶子送到姑妈嘴边，她避开了。

“姑妈不渴。”

她一面说着，走到桥边有水的地方，把手巾打湿了，叫过秋秋，要给他洗脸，秋秋左躲右闪，就是不让。河水在桥下哗哗地流去了。“妈妈，你抓不着！”“秋秋，不要动，妈妈给你洗脸呢！”“妈妈，我们来躲猫猫吧——”“秋秋，姑妈给你洗脸呢！”“姑妈……”“怎么了？”“姑妈，我……”“秋秋，哪儿不舒服吗？”“没有……我也不知道！”黄衣道士又在念经了，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把所有人都忘光了。灵车开动了，人们叹息着，拿上原来的东西，继续向前走。秋秋跟着人群的脚步，眼睛却盯着一块长条石，它斜放着，秋秋在乡下的时候，经常跟着大头、小二几个坐着从上面滑下来，他们一遍一遍地玩着，磨穿了好几条裤子，妈妈还责备过他呢！他们就这样把那块石头磨光了。后来，秋秋在石头下发现了一条蛇。

人群过了河又停了下来。秋秋的家在河的上游，公路则顺着山坡下行。又是锣鼓，又是道士，还有鞭炮。过了一会儿，人群中走出八个人来，把棺材从车厢里搬出来，放在了他们肩上。随后，灵车司机走过来，跟爸爸说了几句话，笑着点点头，爬上车，掉了头，沿着来路开走了，大家都望着车后扬起的灰。道士的舞应经跳完，人群又出发了。

“秋秋，拉着姑妈的手，小心摔着！”姑妈说。

秋秋没有说话，一直在想那天下午的情景。天气真暖和，奶奶在河里洗衣服，秋秋和大头他们在一起玩儿。他们一起玩躲猫猫，一会儿就没有兴致了。大家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朱军提议大家来玩“打仗”。一说“打仗”，秋秋立马站到了一边。他们也不理会，一窝蜂似地跑进树林去找“刀”。秋秋坐着没事，一根一根地扒着地上的草，拔完了扔到空中，让它们飘在身上。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大头最大，总当将军，他很会“打仗”，每次总是全胜。所以，孩子们都喜欢跟他一起，结果“敌人”都没有了。“郑军，小二你们当‘敌人’！”大头说。“凭什么？我不当‘敌人’！”郑军说。“凭我是‘将军’！”“我不玩了。”小二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手上的木棍扔得远远的，郑军跟着扔了。大头走过去，把木棒塞到他们手上。“还是玩一会儿吧。”“不当‘敌人’才来！”郑军说。“好，你们不当‘敌人’。”小二和郑军马上站起来，把手上的“刀”、“剑”舞得嚯嚯直响。“谁当‘敌人’？”小二问。“他们。”大头指着张文、张武说。开始，兄弟俩也不同意，后来大头说要教训他们，他们才同意了。他们开始排列队形，秋秋突然发现了一条蛇。大伙儿连忙跑过来，果然在长条石下面躺着一条蛇。

“秋秋，你自己走会儿吧。”秋秋姑姑说，放开了拉着秋秋的手。

“姑妈，我不，我要跟着你走。”

“姑妈要到前面去。”

“姑妈，我不……”

“秋秋乖，姑妈一会儿就回来！”说着，钻进人群不见了。

秋秋觉得分外孤独，奶奶已经死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们还要陪着她。秋秋这么孤独，却没有一个人陪。他慢慢地走着，感觉腿酸酸的。“秋秋，你要一直走，跟着人们。”这是早上妈妈说的。“奶奶，奶奶，都是为了奶奶……”秋秋感到愤怒，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得跟着他们向前走。

“这是菜花蛇，不咬人！”张文说。

“咬人，只是没有毒。”郑军说。

“不咬人，我爸爸说的。”张武说。

“不咬人，你把手伸过去试试。”大头说。

“不咬人就是不咬人，我爸爸说的，他逮过蛇。”

“那说明你爸爸是个傻瓜！”大头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爸爸才是傻瓜，我们不跟你玩了。”张文说，拉着张武的手跑开了。

现在只剩下大头、小二、郑军他们了。他们用棍子把蛇挑起来，放在草地上。那蛇十分温顺，任由他们随意摆弄，扔石头，用棍子戳，向它扔沙子……它一动不动，偶尔吐一下舌头。

“你们不要打，那是我的蛇。”秋秋说。

“你的蛇？河里的水也是你的吧！”郑军说。

“是我先看见的！”

“这条河还是我先看见的呢，偏要打！”大头说，抽了它一棍子。

“你说是你的蛇，你敢逮吗？”郑军说。

“我……我不……”

“逮呀！逮呀！胆小鬼！”

“就敢！”

秋秋说着，闭上眼睛，把手伸了过去。要碰上了，要碰上了，秋秋甚至都感觉到了它的信子，真紧张呀！突然，一只手把他拉开了，秋秋睁开眼，原来是奶奶。

“走，回家！”

“不，奶奶，那是我的蛇。”

奶奶没说话，抱起秋秋就走。秋秋急得大叫，在她怀里乱蹦，一边喊着“放我下来，那是我的蛇！”奶奶什么也没说，走得风一样快。秋秋急了，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秋秋不再挣扎了。郑军他们正看着他笑。

“胆小鬼！胆小鬼！你来呀！”

“来逮呀，那是你的蛇！”

“我们把它的尾巴打断怎么样？”

“好呀！”

秋秋静静地听着，突然哭了起来，奶奶只是一个劲儿朝前走。

“小心！”旁边有人叫了一声，秋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摔了一跤，头撞在路面上“咚”的一声响。秋秋自己站了起来，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秋秋一掌打掉了。他用手擦了擦脸，又开始走了。“那是去年的秋天，秋秋跟着爸爸回乡下。秋秋很开心，一路上蹦蹦跳跳的，也摔了一跤，把脸皮都擦破了，爸爸还责备了他呢！”秋秋的脸红了，很快又沮丧起来，因为他记不起那条蛇后来怎么样了。

“‘打蛇要打七寸，不能打尾巴’这是真话，我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一个孩子，上学的时候，在路上发现了一条蛇。他们很害怕，就捡起石头砸它，谁知砸中了尾巴。当发现没了尾巴的蛇还能动时，他们惊呆了。等他们醒悟过来时，蛇已经不见了。后来有一天晚上，邻居家传出了怕人的叫声。人们进去时，孩子已经死了，全身发黑，腿上两排牙印。据看到的人说，他是被一条全身发红的蛇咬死的。它没有尾巴，尾巴上长着一个拳头大的肉球。最神奇的是它跑得快极了，最先进去的人也只看到了尾巴，不！那是个拳头大的肉球。”秋秋记起这个故事，是奶奶讲的。那时候秋秋还很小，只记得那条蛇长着一个肉球。现在他都能很完整地讲这个故事了，甚至连奶奶当时的神情都能讲出来。树枝被砍会长一个包，蛇断了尾巴会长一个包，奶奶的手指上有一个包，现在秋秋也有一个了。在哪儿呢？秋秋说不出来，可分明感觉到了。那么圆，那么大，冷冰冰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秋秋，你额头怎么了？”秋秋回过头，原来是妈妈。“秋秋，你怎么啦？”“我不知道。”“来，妈妈给你擦擦。”秋秋过去了，妈妈轻轻地擦着他的额头。“妈妈，你不要走！”“恩，妈妈不走。”秋秋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秋秋才发现人群已经停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直都没有走。“也许到了吧！”他四处看了看，很快发现了爷爷的坟墓。他静静地躺在那儿，连草从衣服里长了出来也不在意。在乡下的时候，秋秋很少到爷爷坟边去。他觉得爷爷是在睡觉，脚步声会吵醒他，让他打着呵欠从土里坐起来。

平静已经过去。棺材的红布拿掉了。秋秋奶奶静静地躺着，黄衣道士围着她跳舞，几个和尚在念经。人们围在周围，神情既不悲哀也不严肃，全无表情。秋秋觉得闷得慌，空气像水那么稠，呼吸起来很困难。秋秋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仍觉得不够。朦胧中，他看见棺材的盖子被掀开了，想打开了一扇门。秋秋奶奶伸了伸懒腰，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抬头望了望天上，嘴唇动了动。秋秋也抬起头，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他觉得没意思，低下了头。他感觉到奶奶微笑着，走了过来。“秋秋，我的乖孙女！”她说，张开双手，想要抱他。秋秋很害怕，连忙向左边跑，她也走向左边，秋秋向右边跑，她也跟到右边。秋秋不动了，她也不动，嘴里说着：“乖孙女，来，奶奶抱。”“我不要你抱！”秋秋很想大声说，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害怕极了，连忙闭上眼睛，他还是看见了她，面带微笑，张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乖孙女，奶奶爱你。”“我不是女的，我是男子汉！”“胡说，你就是我的孙女，名字还是我取的呢！”“不要你的名字，还给你！”“你丢得掉吗？一个人一旦取了一个名字，就一辈子也丢不掉了，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很怕人，秋秋连忙捂住耳朵，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耳朵里。“来吧，奶奶带你去一个好玩儿的地方。”“不，我不去！”“你不去可不行……”秋秋的奶奶说。突然没有声音了，秋秋睁开眼睛，发现奶奶就站在旁边。她伸着双手，呈一个环抱型。左手的小指上有一个肉球，光溜溜的，颜色惨白。右手上缠着一条蛇，就是秋秋几年前发现的那一条，又好像不是。那条蛇很粗，长着乌黑的鳞，脑袋扁平，一直吐着舌头。最让人惊奇的是，那条蛇没有尾巴，拖着一个圆圆的肉球……“来吧！”秋秋奶奶拖着高大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秋秋连忙向后退，嘴里叫着“不，我不……”

…………

秋秋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妈妈就在床边。秋秋几乎要哭了出来，他一下子坐起来，扑到妈妈的怀里，说他看到了奶奶，她拿着一条蛇，要带他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去……妈妈告诉秋秋奶奶已经下葬了。现在他们在杨叔家里，秋秋理也不理，只是一个劲儿讲着他看到的一切。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妈妈连忙安慰他。秋秋忽然感到轻松了，身体里那个又黑又重的东西正在慢慢变小，像一个漏气的皮球一般。秋秋一直说着，把那些脑子的东西都讲了出来。妈妈认真听着，不时拍着他，秋秋觉得很幸福。等到鞭炮的故事、歪脖子树和长肉球的蛇都讲完时，秋秋觉得轻松极了，先前还在压着他的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秋秋感觉很饿，他记起还是早上吃过一个馒头。

“妈妈，我饿。”秋秋说。

“儿子乖，妈去给你找点东西来。”

说着，她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瓶八宝粥回来了。秋秋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了，他对妈妈说他想出去玩儿。妈妈同意了，秋秋赶紧爬起来，穿上鞋子，迫不及待跑了出去。

冬天的下午，太阳出来了，空气暖暖的，没有一丝风。田野上，铁线草枯萎了，芦苇已经倒下，水田里满是夏天的稻茬，水面平静得像一面的镜子。秋秋突然跑了起来，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空气竟是那么甜。在一片平坦地上，秋秋遇上了曾经的玩伴张文、张武和另外几个人。

“我们来玩打仗吧！”张武说。

“好呀，不过我要当‘将军’！”

“就让你当‘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