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逃之宿(短篇小说)


我是一名剑客。或者说酒客。或者、嫖客。这没有什么不同。

我喜欢狂饮在人流如织的烟花巷陌、抑或晚风抚柳的深院花衢,沉醉在岸堤若剑、银角如钩下的一弯灞桥。深醉浅眠,听着孩童的吟唱若隐若现,杨柳岸、晓风残月。或者在枝影横斜的丹青屏内,在红烛一霎的昏罗帐里,在鸳鸯织就欲双飞的轻枕上,在肌寒如魄的唇齿间,一晌贪欢。

但最终,我是一名杀手。

深秋的黄昏,我喜欢伫立在小衢深处、任绚烂的落花铺满我如雪的长衿。我拭着手中闪动着寒气的长剑,将指间的玉箫倚在唇边,冷然而去。我知道身后的剑客,胸口正绽着血色的花。

生命只是在寻找最销魂蚀骨的刺激,如此而已。

所以,你是我见过的杀手中,最出色的那一个。

说话的是一个长发女子。红袖。她说话的时候长袖触地,背对着我、舒缓地立在青石旁,深深地远望斜阳下的一钩楼角。微风里古寺的钟声,以及飘坠的红叶,轻轻地坠在她的身边。

是么?我淡淡地问。

我要你杀一个人。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拂去袖上的红叶,冷冷地说。忽然,她回过头来,用玉笋般的细指掠开深垂的长发,远远地与我对视,我会给出你最想要的。

她深致的眸里闪着荧荧的寒光,虚幻般真实。

她拂袖而去,空留一地碎香。

幽花曲径,木鱼禅香。

香是什么?

我嗅着指间的一枝梅。

香即是空。和尚没有抬头。

那色呢?

色亦是空。

和尚从容地将木杵端放案子上,拾起我掉落的那枝梅,插在瓶里。然后缓步到窗前,支起窗子。

一地梅影。

流水无声,酒醒人犹醉。

一只漆成暗红的客船从桥底飘然流过。

他来了,易水枫。

他双脚微微用力,从船尾的波光掠过,轻轻地落在桥尾的石狮旁。

他默然伫立着,清瘦的脸庞略带凝重,仿佛大病初愈。一袭素白的长衫上斜缀着几枝血色的枫叶。

风引长裾。

他自袖中取出玉笛,悄然地落在唇间。指如剔玉,按在笛子上。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为什么?他落下细指,望着我,眉如冷剑,精致带着棱角的双眼,优雅而倔强的嘴角。

一抹浅蓝从眸子里深深地划过。

我感觉心轻轻地抖着,开始无法藏住指间长剑里暗涌着的寒气。

他长叹一声,眉心聚满了哀愁。他举起玉笛向着我,纵身而起。

月残如魄。袖若隐冰,剑破冰而出。

我想那支长笛正可以格开剑锋。然而玉笛嘭地一声掉在地上,剑刺入他胸口。

血染在枫叶上。

他颓然就要倒下,我顺势著力将他托起。

他在我怀里,依然精致却无比哀愁的眸子深深地望着我。

他勉强地笑了笑,眼角缓缓地垂下一滴清泪,凝在颊边。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记得那时你伫立酒旗下,指间长笛碧绿的寒光,一如我手中的长箫。

那一刻,没有仇恨,没有杀气。我将长箫靠在唇边,轻轻地和起来。

那也许不止是一刻,而是一天,一年,一生。

我们痛饮,大醉。

香是什么?

你嗅着地上拾起的杏花。

香?我有些愕然。

那色呢?你转身凝视我。

我和红袖在一起了。你说着,一瓣一瓣地将杏花散在流水里,然后起身收起长笛,转身离去。

流水落花,无非是一场春空。我听见你愀然的声音,空结着散落的杏花的幽怨。

烟花三月下扬州。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是醉了。

一般的酒再也不能让我找到销魂的感觉了。

我听见白牙如玉的小童手持月牙板,轻声地吟唱着:

犹记殷勤风月事,耳边软语深盟。一朝离别等闲轻。我心仍似火,君意已如冰。

陌上春风杨柳色,年时曾许青青。而今薄性学飘零。此生缘已误,来世许无情。

我指间微微着力,从袖里摸出的几枚铜板轻巧地落进他的盘子里。

小童的眼睛里看到闪过一丝感激。我撇过脸去。

烟雨楼,我度步而上,弯过转廊。

你来了。江适意没有抬头,淡淡的声音里溢着英气。

他就坐在一角临栏杆的桌边,旁边空的位置上留着两副碗筷。他提起酒壶往旁边的杯子里斟满酒,又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上酒。

我默默地坐下。

正烟柳时节。几只轻盈的燕子从杆子一侧的酒旗掠过,消失在柳色如织的堤岸。往来的商船似梭一般行驶在碧如练的长江里。一艘极精致的客船漂流而下。船尾的竹簟的案子上横放着一把竖琴。一个长发女子端坐在席子上,手抚在琴弦上。

别离更遇管弦声,小伫忍为听。指间哀怨,檐前细雨,帘外流莺。

残生倦作天涯客,长笑恨多情。一堤风柳,萋萋暮草,长短离亭。

他兴起而吟,片刻却低沉了下去。

想不到我们竟然无话如此。

他徐徐地说,却并没有回头,仿佛只是对着那几只已离去的燕子低声诉说。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良久。微薄远山的夕阳就要在顷刻间沉了下去。

他回过头来,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不想他竟至来也不来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枫。

他已经死了。

死了?

我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惊异,以及闪过的不易察觉的一丝忧伤。就像他能轻易从我的表情里读出淡漠,或许还有和他一样的、掩饰不了的一丝忧伤。

他看着我,久久地。嘴唇微微一动,却还是哽住了。

冷月无声。

酒楼里来往的客人渐稀。

我从袖子里取出枫的笛子,掌心用力。

他在惊愕中接住笛子、看着我。然后将笛子凑在他血色微弱的唇边,转向栏外。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一刹那,我觉得他就是枫。

他停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一滴清泪,顺着他的指间滑落到笛子上。

醒来的时候酒楼里只剩我一人。小二说要打烊了,酒钱那位先走的公子已经付过了。

我久久凝视江适意伫立的地方。他已经走了,只有一枝杏花落在地上,暗引着一丝冷香。

在堤畔我又见到了那个持月牙板的小童。我看着他,恍惚间仿若看着年时的自己。

命字几人勘破,红尘如履寒冰。江南江北各飘零。清辉依次减,不照病心情。

窗畔依然萱草,如今褪尽青青。前盟终负与前程。此生犹未定,何必许来生。

幽花曲径,木鱼禅香。

香是什么?

香是空。

那色呢?

色亦是空。

那空又是什么?

和尚抬起头望着我。

许久,和尚哀缓地长叹了一声,执起木杵,合上眼、不再说话。

瓶子里的梅花飘然坠下一瓣。

深院。

湖心小楼,烟雨微笼。

帘子缓缓地卷起,勾起一丝暗冷的袖香。

她坐在簟子上。

兰烬初落。

那个夜晚,或许是我一生中最蚀骨销魂的一刻,那不关乎箫声,不关乎簟外的一帘风雨,那一切,只有红似火的柔唇与寒如冰的肌腴,和低缓的呻吟和与肆意的吼叫可以形容。

就在最彻魂的一刹那,我听到风雨中隔着芭蕉和菰叶的、凄婉的笛声,一连串的画面如闪电划过长空,酒旗、白堤、长箫、玉笛、血色的枫叶、清瘦的脸庞、精致的眸子、狂吻着的倔强的嘴角……悸动变为抽搐,我终于撕吼了出来。

枫!枫……

昏黄的烛光中,我拥抱的肢体一颤,并猛然向后一退。她怔怔地盯着妆镜,将成髻的长发散在簟子上。忽然她狞笑着转过身,发狂般摇着我的双肩。你刚才喊什么?枫?枫?你喊的是他?是他!她狂喊着,声音像脱缰的野马,立时撕裂了整个长夜。当初我想把自己给他的时候,他说他喜欢的是你。是你!两个臭男人!我说我能让你杀了他,你看对吧、你果然杀了他。哈哈!她狂笑着扯着头发,取出一枚簪子、骤然对着喉咙刺了下去。她鲜血如注,呆立的躯体突然倒下。

江适意。

他倚在一弯眉柳下的古井边,轻轻地抚着手中的玉笛。

或许,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轮回吧。像日升月沉,花开花落一般,就像宿命。他淡淡地说。

很多时候,我就情愿自己就如一枚青杏,有着属于它的显而易见的轮回与宿命。这样,可以不用去在乎爱恨生死,可以不用去苦苦追求些什么。

他哽住了,转过身,逼视着我。

他勉强一笑,继而啜啜地说,可惜我不是。你不是。他也不是。

他惨然地长笑,他说他有多么喜欢你,甚至可以为你去死!他就那样对我说,那样起誓似的说!他不知道我也愿意这样为他!

他双眼紧闭,两行清泪冷如月色。

他指间猝然发力,笛子嘭地碎了,他已经抽出了长剑,碎笛未及地上,剑尖已然抵住了我的胸口。

为什么?他喃喃地问。

他不会愿意我杀你的,不会!他仰天长啸,将剑弃在地上。颓唐地转身而去。

醒来时我躺在小巷一口古井边。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不知道谁在那里。

然而记忆里恍惚有一些身影闪过。

我记得有过一双眸子,不时有一撇浅蓝深深地划过。

后来连淡淡的眸子也记不清了。

后来连记忆里有没有那双眸子也开始怀疑了。

不时有行人走过,丢几枚铜钱在面前。

清脆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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