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几岁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整个人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美好中。
下班背着电脑回家,走在温柔的夜色和车水马龙中,觉得我真是幸运无比,来到了一座梦想比 pm 2.5 还多的城市,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在这里开花结果。让我能在这里生活下去、进入这个圈子的原因,就是工作。工作让我来到这里,让我成为我喜欢的自己,让我逃离碌碌无为的命运。年少时,工作是如此神圣的事情。
每一个开始总是一望无垠的美好,而开始特别美好的事需要特别警惕。从柳絮飘飘到银杏凋零,晚风不再柔和时我终于耗尽了青春欢快的劲,意识到自己成为了都市中的蝼蚁。日复一日里,碰到一些没那么美好的事,遇到一些没那么优秀的人,渐渐地发现加班没什么意思。再过一段时间,等所有对工作怀抱的理想主义消亡,就觉得我在坐高级牢。
我问一位朋友,加班久了是什么感觉?她回:“还蛮容易觉得生活没意思的。” 就像爱的反面不是恨一样,激情的反面也不是冷酷,激情的反面是从内到外的麻木。
跳槽到第二份工作时,已经没有那么多期待,明白了这是筹码和待遇之间的一次交易。挤入满载的电梯,我意识到自己在升入另一个空间。到了工位,坐在我那张和别人一模一样的桌子前,我知道我不再完全是我。雇主给钱,我拿来与之交换的是遵守它的规则,开启角色扮演。如果这是 RPG 游戏,也算得上设计精良。
坐下来时,一个个普通却独特的人被消掉身份,成了一个叫 “员工” 的物品。这弹指一生他们想要什么,进了这个格子间就得先放一放。无论你的工作是好是坏,到这了你就要进入角色。演得好了会有人夸你 “professional”(专业),演得差了会混不下去。日复一日的戏,有时候我一周得演六天,用剩下那一天时间补 HP 并不够,需要在空闲时强力转移注意力,需要在为数不多的节假日尽欢尽兴、挥金如土。
HP 不够感觉快挂了的时候,我辞职了。
辞职后思考了一段时间,到各地旅行,做自己的事情。
后来,和一帮朋友做了一个没什么前景但非常有趣的小项目,没有想过商业化或融资,纯粹是几个年轻人因为好奇和好玩的探索。最忙时,也有一天 12 小时坐在电脑前。但忙完一天,却没有感受到那种从内到外的疲惫,晚上下班还能开开心心的去公园散步。
期间,我意识到,原来我并不怕辛苦,或是事情多,有团队支持时,也不怕碰壁,甚至不怕 996。我怕的,是需要在沉默中忍耐那些工作中不需要存在的苦,不该存在的难,利益牵扯导致的碰壁,和毫无理由的 996。
诸多机构中的不合理像一层层网交织在我身上,抽掉了我所有的力气,身心俱疲。当我感到油尽灯枯时,我甚至不愿再和同事多说一句,曾经在我看来辉煌神圣的工作,成了全世界最无聊没意义的事情。
我跟同样辞职了的朋友交流,发现竟然有不少人有同样的感觉。“麻木”、“缺乏同理心”、“身心俱疲”、“耗尽”、”油尽灯枯“、“力不从心”,竟然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感受。
后来我发现,社会心理学已经研究这件事 40 多年了,把这个现象称为 “burnout” 。
“Burnout” 中文是 “职业倦怠” 或“职业枯竭症”。Burnout 最早研究的对象就是医生护士群体。治疗护理的工作量、人际来往让他们无比疲惫,而倦怠带来的冷漠、疲惫会直接影响对病情的判断和护理的质量。
70 年代末,burnout 成为了有研究依据的学术领域,大量有效性研究证明了,各行各业都会出现 burnout。从 80 年代开始,学者们把 burnout 测试应用在世界各地,包括荷兰的教师、西班牙的牙医科学生、和佛罗里达州的护士群体。在当下,西方学术界广泛认同 burnout 是一种确切存在的、在职场与机构中常见的心理综合症。
不仅如此,burnout 的症状还可以通过问卷衡量。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社会心理学家 Christina Maslach 提出了职业倦怠测试 “MBI (Maslach Burnout Inventory)”,至今广泛被机构投入使用,它长这样:
Burnout 非常关键的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工作的诉求过高,使得许多人惯性过上了超载人生。
一位朋友描述,“别说事情做完为什么不能走了,感觉事情永远做不完”,另一位说,“永远在赶 ddl 上线。” 过多工作需求、时间压力都会带来 burnout。没有明确的完成工作的方法、信息、资源,以及需要在工作中扮演矛盾的角色亦会。
见客户时,如果我们需要展现虚假或抑制真实的情绪,我们也会感到疲惫。当我们内心觉得甲方需求不合理,却要微笑附和,赔笑脸的举动并不是没有成本的。
更系统的来看,Maslach 把 burnout 划分成三个主要的组成特征:情感衰竭 Exhaustion, 冷漠/去人格化 Cynicism, 无效感 Inefficacy。
一位经常加班的朋友这么形容:“下班之后就很疲惫,精神恍惚,整个人身体被掏空一样。就算是休息日或者调休,也会整个人很恍惚,没办法放松下来。身体还在工作的紧张状态,如果一放松容易垮掉。" 这就是个人层面因为压力太大而出现的情感衰竭 Exhaustion,它是 burnout 的核心特征。
当我们精疲力尽时,面对客户、患者、同事,我们往往会逐渐限制移情、在情感上的保持疏离,把工作中接触的对象物品化,看做是途径而非人。这往往会导致我们麻木情感,对人冷漠。这就是冷漠/去人格化 Cynicism,是我们为了避免过于激动的情绪波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工作导致的冷漠情绪会溢出到我们的私人生活中。有位朋友这么说:“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的时间少了,对别人的情绪的共情就很难,会导致对自己和身边的人的忽视和不耐烦。也容易不喜欢自己。” 这并不一定是花在自己和家人身上的时间少了所导致的,也可能是去人格化溢出到私生活中的现象。
这位朋友还提到:“工作时间长不一定完成的事情多,一天过去了感觉自己效率也不高。” 或许她这一天其实完成了很多出色的工作,但是没有设定结束边界、没有反馈的任务让我们感到 “无力”,也就是无效感 Inefficacy。无效感让我们从工作中获得的成就感降低。我们开始质疑工作的意义,开始觉得手头上的工作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同时我们开始降低自我评价,认为自己无能、低效,质疑自己的能力。
上述的这些导致 burnout 的问题,锅是谁的?我该怪供职的机构吗?
无论是当代中国文化还是美国文化,高强度工作通常都会被称赞,包括 “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朋友圈晒加班,微信秒回得老板欢心。互联网刚刚在中国兴起的 2000 年初期,员工开始加班加点,他们的逻辑是:“只要拼,就会赢。” 其中有一些真的成长为了极为成功的企业,他们的成功却进一步滋长了业内的加班文化,有的人称为 “狼性” 文化。
如今,加班已经常态化,诞生了 “996” 这样的词。而无处不在的屏幕,触手可碰的手机,把工作和私生活混为一谈的微信,更加剧了这一现象。有段时间父母、朋友都很难联系上我,因为我实在不想点开微信。
但加班跟效率的研究,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斯坦福经济学教授 John Pencavel 研究工作效率和工作时长的相关性,研究结果可以直接看下面这张图。看曲线能看出一周工作 55 小时的产出和一周工作 72 小时(也就是996) 的产出是一样的,想要最高效率选 62-63 小时。
发达国家工作时常最短的,并不是天天被吐槽假期无限的法国人,而是印象中严谨刻苦的德国人。OECD 报告指出,德国平均年工作时长为 1360 小时——大概每周 25 小时,平摊到工作日就是一天 5 小时。而德国人的工作效率还比平均一天工作 6.2 小时的英国高出 27%。
纽约客杂志在 2014年有一篇报道写到,盛行 100 小时工作周的华尔街各大银行曾试图让员工周六不要去办公室,咨询公司也曾给员工发邮件说周末不要来上班。结果是,他们发现员工竟然偷偷在家干活。
可见加班文化,机构想改变也并不容易,个别行业盛行加班,已经是根深蒂固的文化习惯。
脑力劳动者的产出,相较于流水线工人,非常难以衡量。往往无论是老板还是员工,都会潜移默化的从工作时间中提取一定的信息进行判断。上大学时,曾经有做投行的学长给我建议,“记得早上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无论公司邮件里怎么说。” 我懂他的意思,总有一些金融从业人员会以时间界定价值,这是习惯的力量,“我曾经这么做了,你也应该这样。”
上个月,我看到了一家国内互联网公司的招聘广告:
996 是错的,有的机构开始意识到了。但就像美国银行和咨询公司没法制止偷偷加班的员工一样,我也不幻想只凭借机构意识就能改变现实。机构受到整个社会、文化、经济大势的影响,更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的。
但是,即使我们的 996 文化、burnout 的现状不会在几天中消除,也绝对有改变的必要。在工作相等于自我身份的今天,我们在讨论的已经远远不只是一天几小时待在办公室要怎么度过,而是每个人生活中的一段核心关系,更包括我们自我价值的一部分。环境、体制,一天两天都不能改变,但是至少我们开始可以改变认知。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在自己身上下功夫。想在工作中快乐、满足、积极、高效,需要做的,并不跟生活其他方面想快乐有什么不同。我们需要一定的自由,需要和企业有一样的价值观,需要和所付出努力相应的回报,需要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尊重,以及所有其它我们都知道对身体好的事:睡饱,吃好,运动,亲密关系。
对于我的同龄朋友们来讲,焦灼的工作状态也并非一无是处。他们中的每一位都在乐观、积极的改善工作和生活环境,试图逃离当下的困境。他们对我说:
“我觉得在这个时期做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是有一定的意义的,并且肯定是暂时的。”
“[我] 发现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我也从来不会想到这两年我原来做了这么多事情,成长了这么多。趁着年轻有时间有体力,可以拼搏一下,再过几年可能就不行了。”
“我只知道对我来说我选择加班,因为能感受到价值呀。”
过去的两年,我的大学同学和朋友 D 在中国一个互联网小巨头偏远的办公室就职,天天加班到深夜,时不时通宵。这两年,我看着她在不快乐和更不快乐、通宵和生病中徘徊。上个月她终于辞职后,我跟她聊天:
“[这两年],你后悔吗?”
“不后悔呀。学了很多东西,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起点。”
“如果付出这些,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结果,怎么办?你会觉得 the journey is the reward 吗?”
“自己成长了,才能遇到更好的人,看到更广的东西。这个产品并没有很成功,但是我觉得怎么去看到这个 reward 吧。了解了 [公司] 基本上可以说全部的业务线了,认识了一个好老板和几个靠谱的伙伴,我觉得也算是 reward 了。但是也有遗憾的地方,比如之前聊的,我的身体不好了,我牺牲了很多个人的时间,这本来就是有得有失。”
我回顾了短短几年的职场生涯,工作从神圣,麻木,焦灼,最后我的心态竟回到了当初的义无反顾。但这一次,我已经明白职场的交易中我想获得什么:无论环境如何,努力做好工作内容,认知且尽量避免 burnout,尽力让自己开心。D 总结的很好,“尽人事,听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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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如果你希望进行 burnout 测试,Tell 已经翻译了 MBI 9 题供读者自测,点击这里。
参考资料
Burnout and Depression: Two Entities or One? Irvin Sam Schonfeld, Renzo Bianchi. 2016.
Burnout-depression overlap: a review. Renzo Bianchi, Irvin Sam Schonfeld, Eric Laurent. 2015.
Burnout Research : Emergence and Scientific Investigation of a Contested Diagnosis. Linda V. Heinemann, Torsten Heinemann. 2017.
Job Burnout. Christina Maslach, Wilmar B. Schaufeli, Michael P. Leiter.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 2001.
The Productivity of Working Hours. John Pencavel. 2014.
The New York Times: How to Recognize Burnout Before You’re Burned Out. Kenneth R. Rosen. 2017.
The New York Times: Feeling Burned Out? Here Are 3 Things That Can Help. Tim Herrera. 2018.
The Independent: UK workers are 27% less productive than German counterparts, say British business leaders. Ben Chapman. 2017.
World Economic Forum. This is where people work the longest hours. Whitney Leach. 2018. (Data: OECD)
The New Yorker: The Cult of Overwork. James Surowiecki.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