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经离开我614天了,格外灰暗的天色围绕在我的窗前,我的手边静静躺着一本沈从文的《边城》,从图书馆把它带回却并没仔细看完。我承认我一直都很懒。
立秋刚过,深夜就下了场暴雨,轰鸣的雷击声伴着闪电的嘶吼,惊醒了身旁熟睡的小伙伴,我拍拍她的胳膊,看着她翻个身子再次沉沉睡去,不知是否会有一次不安分的梦。好像前年的某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
上午晴空万里下午骤冷极寒,难得的休息天我窝在床上绣着花看着电视,朋友的小宝宝在我身旁睡的香甜。我一直都可以很牛叉的同时做几件事,就像十五岁的课堂,一边写纸条一边画小人,还要偷偷提防着班主任锐利的眼神。
我的头疼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白天精神抖擞晚上也毫无睡意,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像外星来的生物对睡眠无感,我尝试过喝冷水,喝热水,喝牛奶,运动出汗,甚至半夜醒来大哭。奈何太阳穴两边快凹下去的两块提醒着我,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直到我的绣花针毫无预兆的断成两截,我的心终于有了定数,重重的沉了下去。
屏幕的光亮起来,显示妈妈的名字,在这漆黑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可怕,我如果能看到自己的脸,一定是下垂的,像个更年期的老太婆,我好像真的预料到了什么,于是怔怔的,慌了神,那仿佛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就有黑暗魔法跑出来吞噬我。
送走了宝宝已是晚上七点多,电话第二次震动起来,不依不饶。
“爹爹走了唉。”
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第一句跟我说的话,我也始终记得我在开着灯的房间对着电话那头大吼,那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对着母亲咆哮。
“我说我要回去,我说爹爹生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你们非不让,为什么就是不让,奶奶的最后一面我没有见到,爹爹还是没有见到。”
告别的路途短暂又漫长,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空调的暖气熏得我微醉,一路上的泪水就像没有愈合的伤口,稍一动弹就有血水毫无抵制的流出来。我很失态的将泪水都留在座位上,淹没在周遭人放肆的欢笑里。
母亲对我的哭泣很不满意,大人们的世界总是难以揣测,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显得那么幼稚,在昨日还认为自己长成高大的模样一瞬间被打回了原形,我非常挫败。
棺盖被抬起的那一刹那,我瞧见父亲眼眶里闪烁不定的感情,偌大的白色大毛巾从头顶套住母亲的小小的身子只看得到脚后跟,我们一帮孩子带着红色毛巾扎成的帽子歪歪扭扭的戴在头上,长长的刘海挡住眼睛,我往耳边撩了撩,做好了悲伤的情绪。
刹那间,鸣锣打鼓,叔叔的哭声惊天动地,两个人拉扯着才把他从灵堂扶起,门前的台阶很高,他差点跌倒,我看见他涨红的脸和抹着眼泪的手,摸摸自己的脸,竟是干涩的,毫无泪滴。
爷爷安静的躺在那里,穿着寿衣,我想起他生前最爱穿的中山装被水洗的发白,衣角还有破洞,还总固执的不肯换新的,奶奶埋怨他小气。我瞧见他的鞋底贴着黄色的符纸,虽不懂是什么意思,也只能悲怆的瞧着,看着,看他本来就干瘪的脸庞更加干瘪,本来就凹下去的眼窝因为眼睛紧闭着凸起来两块,他脸上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如果能笑一笑,我一定还能清晰的看见爷爷嘴里快要掉光的牙齿,他原本是有四颗门牙和两颗板牙的,后来年深月久,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看到两颗门牙,以前可以吃肉丸鱼肉,后来吃的最多的是豆腐,握的却是勺子。
我再没有任何标签变化了,他看电视的时候喜欢调静音,像个小孩子看着电视里的人打打杀杀或者人与自然节目里的河马过河笑的好欢,他一笑起来格外可爱,整个屋子里只有他的笑声,我记得屋檐的冰柱垂下来滴着水慢慢融化,堂屋里的客人们欢笑着嗑瓜子打麻将,爷爷坐在火筒里靠在床沿,大大的身躯容不下第二个人。他左手心向上,右手向下反握着左手垂在胸前看着电视,他的大棉衣沾着许多火盆里升腾的灰,轻轻一拍,飞舞在空气里。
他一如既往的戴着那顶军禄色内胆全是绒毛的雷锋帽,没有五角星的雷锋帽,我记事开始爷爷一直都戴着那顶帽子,仿佛是一个传统,一种信仰,爷爷坚守这份信仰,享受这份温暖,我偶尔会调皮的取下来戴着自己头上,嗯,确实暖和的很,足够包住我半张脸,我一抬头,却瞥见爷爷满头银发,在岁月的冲刷下坚硬如挺,根根分明,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时光,什么叫做衰老。
老式的木床四边角有四根竖起来的棍子,横搭上几根棍子留点空隙可以用来放衣服,十几岁那年学着织的空心针枣红色腰带搭在上面,爷爷系了好多年好像一直都没有换过。我认为那种粗劣的手艺被珍惜也是一种肯定,虽然毛线的韧性早已被耗尽,不知是不是爷爷的腰越来越细还是我织的忘乎所以,腰带竟然缠住了爷爷的腰两圈。
回忆总是猝不及防的安插在现实的线索中反复提醒,我忘了身后锣鼓喧天,欢笑和悲鸣同在,我此刻仿佛是一缕游魂置身事外看着这一切,爸爸转身照顾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握手含笑,邻居们捧着茶杯站在一旁相互耳语,说着赞美爷爷生前贤良忠厚的话语。婶婶将女儿护在身前还不忘轻拍着后背,不知道谁家的小孩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呆呆的望着这一切,说不出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张大着嘴不说话。
据说人死后一定要将他的东西全部烧掉,我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爷爷的衣物鞋子,包括那张木床,我没有看到那顶古老的雷锋帽和针织的枣红色腰带。哔哔啵啵的声音撕裂着在木棍的拨弄下火苗跳腾的更欢快了,白杨树的叶子被熏的焦黄,火苗熄灭,根部烧的漆黑。很久以后我再次回到故乡,那片树林依旧茂盛,焦黄的叶子早已不见,树还活了下来,只是留有一块黑色的胎记刺目逼泪。想着当时爸爸捧着黑色盒子从殡仪馆出来,我很诧异,曾经那么高大宽广的身躯,如何钻进这微小的盒子里,还保持着可以被承受的重量。
阳光从乌云背后钻了出来露出模糊的半边脸,我们一行人朝着山上缓缓走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爷爷今年就86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