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观赏园林,一定要亲临其境,才能看出丰貌神韵。如果道听途说,是难以领略真趣味的。
好比观赏一个美人,只有亲密接触,才能知晓明眸是否善睐,歌喉是否清泠,舞姿是否曼妙,品性是否贤良。
倘若空对着一轴画卷揣摩,最多看到衣裳颜色,如何体会“半吐幽香淡如烟”的风流呢?
《江南园林志》上说,“南宋以来,园林之盛,首推四州。即湖,杭,苏,扬也,而湖州,杭州为尤” 。由此可见,古时湖州园林的地位远在苏杭之上。
原湖州知府吴绮归隐,想改造家中废园,偏偏没力量购石买树。恰好慕名求取诗文的人很多,他就立下规矩:要想得到他的一首诗一篇文,就要用花、木、竹、石来交换。他用这些换来的材料把废园修得焕然一新,取名“种字林”。
还有一位寓居南浔的黄周星,痴迷园林,却囊中羞涩,只能撰写《将就园记》,凭借想象为自己构筑了一座天下最佳名胜汇为一体的私家花园。
可见,当时湖州园林的吸引力和影响力非同一般。只是岁月更迭,幸存的寥寥无几。
如果把幸存的园林比作钻石,那么特别好看的四颗,就是莲花庄、小莲庄、嘉业藏书楼和张石铭故居。
一、莲花庄:赵孟頮的理想
莲花庄位于浙江湖州市区东南隅,前人有诗赞曰:
洲渚绿萦回,芙蓉面面开。
路从花外过,山向柳边来。
宿鹭惊摇舫,浮鱼仰酹杯。
同为城郭里,此地绝尘埃。
这里四季景色,因时而异,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开门进去,一抹粉墙迤逦两侧,墙上缀以朵朵莲花。“莲花庄”三字出自名家赵朴初手笔。
这是赵孟頫幼年读书的地方。
一块巨石镌刻着赵孟頫的《吴兴赋》,旁边还嵌有赵氏父子的《吴兴山水清远图》及碑刻,勾勒湖州形胜,图文并茂。
吴兴之为郡也,苍峰北峙,群山西迤,龙腾兽舞,云蒸霞起,造太空,自古始,双溪夹流,繇天目而来者三百里。……观夫山川映发,照朗日月,清气焉钟,冲和攸集。星列乎斗野,势雄乎楚越,……是故历代慎牧,必抡大才、选有识……
《吴兴赋》开篇就将古湖州的位置、气势、环境、景观、人文囊括其中,文采出众,立意不俗,令人击节叹赏。全文更是洋洋洒洒九百余字,潇洒、和畅、舒展、敦实、雍容。
它的艺术风格由赵孟頫深厚的学识修养与审美理想构成,既有汉赋的传统,又有魏晋的风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赵孟頫其人,爱他的称赞他“创出雄绝百代之赵氏书风”;恨他的骂他“背弃旧主,依附元朝,媚俗奸邪”,连他的书法成就也一概抹倒。
其实,综观历史风云,我对赵孟頫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赵孟頫没有以身殉国,但也不是为虎作伥的恶吏,比起临阵逃遁、为敌献媚的鼠辈,他的脊梁始终是笔直的。
文天祥被杀之年,赵孟頫坚决辞退元朝统治者授予的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良心的洁白。
然而,当空气中漂浮着蒙古人刀尖上的血腥味,当各种典籍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当读书人的喉咙被紧紧掐住,当受苦的民众逐渐麻木时,他有了一种清醒的痛苦。
如果一群人只是在肉体上被征服,那还有被唤醒的希望。可是,如果这群人在精神上被征服了,那就只能永堕深渊。
正是为了本国文化在浩劫中薪火相传,几年后,赵孟頫不听友人的劝阻走上了仕途。一介书生,又是宋裔宗室,自然很难取得统治者的信任,惟有坐坐冷板凳。所幸者,倒是冷遇成全了他。
在“虽仕犹隐”的宦途中,他见到不少前代名家的碑帖,开阔了胸襟,提高了眼界,在书法艺术上得到长足发展,并且把这种文化的基因一直传承下去,使越来越多几乎要化成灰的灵魂又活了过来。
只要文化不死,文明就不会死;文明不死,人心就会不死;人心不死,国家就一定不会亡!
因此,我们不能不顾历史情境就一味地对赵孟頫横加责难,更不能因人废文。
欣赏了赵孟頫的手迹,还应该去看看纪念赵孟頫之妻管道升的“题山楼”。
一代才女管道升留下一颗明珠,就是那首传唱至今的“泥娃娃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管夫人对赵孟頫感情很深,更是他志同道合的红颜知己。她的不离不弃使赵孟頫得到莫大的安慰。
在朝廷施压和民间唾骂的双重打击下,“薪火相传”的信仰不仅没有崩溃,反而给一代代年轻人输送新鲜坚强的文化血脉。
二、小莲庄:贞节牌坊悲歌
小莲庄是晚清刘镛的私家花园,此刘镛非彼刘镛,他是当时的南浔首富。因仰慕元代书画家赵孟頫“莲花庄”之名,所以取名“小莲庄”。
园西侧是刘氏家庙,高高大大的厅堂,很有气派。
院外矗立着“贞节坊”,建于清光绪年间。
牌坊下,总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贞节”二字,像一张血盆大口,吞吃了多少年青纯洁的生命。一个女子,不管她有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不管她爱不爱自己的丈夫,只要进了婆家的大门,那么生死的权利就不再由自己掌握。
夫死守节,是她们挣不脱逃不开甩不掉的噩梦。从此,孤苦也好,凄凉也罢,注定要把自己熬成灰,成为牌坊上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名字。
可怜某些女子,刚刚定亲,花轿还没坐上,嫁衣还没绣成,丈夫一蹬腿,照样得穿着黑色的衣裙,在捻动佛珠的日子里把自己变成一口永远不起波澜的死井。
也有那不认命的,想逃,却往往被抓了回来,鞭打、饿饭、关禁闭,随后沉入水塘,做了难以翻身的孤魂野鬼,在每一个午夜时分,喊着自己的冤屈。
贞节牌坊下,总能隐隐听到女子的哭声,那是百年千年也磨灭不了的哭声。
三、嘉业藏书楼:读书人的另一种反抗
嘉业藏书楼是我国近代著名的私家藏书楼之一,始建于民国9年,占地1.3公顷,由藏书楼和园林两部分组成。
因藏书楼的主人刘承干出资为光清陵植树有功,末代皇帝溥仪奖予九龙金匾,上书“钦若嘉业”,以示君恩雨露。故名嘉业藏书楼。
藏书楼系砖本结构,成“口”字形,回廊式二层建筑,分主体和左右厢房,共52间。
东侧厢房是“宋四史斋”,主要珍藏宋刻《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四部史书。西侧厢房为“诗萃室”,主要存放刘承干和继父刘安澜所撰《清朝正续诗萃》以及古本诗词。
楼上为“希古楼”、“黎光阁”和“求恕斋”。“希古楼”存放经部古籍,“黎光阁”存放珍藏本《四库全书》一千九百五十四册,“求怨斋”存放史部古籍。
第一次来到藏书楼,所有人都会被那浩如烟海的典籍震住。但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藏书主人所具备的胆识和魄力。
清朝有着恐怖的文字狱。一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本是文人自娱,可龙颜一怒,瞬间就变成株连九族的“反诗”。
刑场上血流成河。前往宁古塔的路上,妇孺老幼重枷在肩,哀嚎震天,或冻毙于路旁,或不堪屈辱自戕而亡。
晚清有个笑话,说是当官的连招牌、菜谱出现了违禁的字,都要抓人。老百姓下馆子像哑巴一样比划。写菜名的地方都用黑布蒙上了,看上去仿佛全城都在办丧事。
谁能想到,在万马齐喑的氛围下,嘉业藏书楼18万册的古籍中大多数是明版,甚至有许多明代的孤本、珍本,并且集校、刊、保护、传播于一体!
搜集古籍的人得冒着多么严酷的政治风险,躲过多么严密的监视,怀着多么大的勇气啊!相信一代又一代的藏书人都会有冷汗淋漓从梦中惊醒,摸一摸脑袋还在不在的经历。可是,他们从没有后悔过!
在烧书比烧饭还频繁的年代里,有胆有识的藏书人撕下了统治者伪善的面具,使很多历史谜团得以解开,使很多历史真相大白天下。史书没能为他们记上一笔,但他们依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走出藏书楼,楼外便是庄园。庄园有亭,亭旁有太湖石,称“啸石”。它腹有小孔,用嘴吹会发出巨响。
“啸石”,多像魏晋的嵇康呀。面对着酷吏,嵇康经常翻着白眼,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啸”,大肆宣泄愤懑。
不知道那些温文尔雅的藏书人,内心深处会不会也是个反抗专制追求自由的嵇康呢?
四、张石铭故居:中西结合的完美建筑
张石铭故居被称为“江南第一宅”。整座建筑以江南传统建筑和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欧建筑相结合,在水乡古镇中绝无仅有。
整座宅子坐南朝北房屋大约有数百间,各具特色。
楼、墙、壁、柱、架、椽、檩、门、窗都有石雕、木雕和砖雕。飞禽走兽、人物花卉、历史事件、民间传说,不一而足。
刻在窗棂上的“断桥”,栩栩如生:小青举剑欲刺负心郎,眼睛愤怒得都要喷出火来;白娘子挡在许仙跟前,又是埋怨又是悲伤;许仙吓得跌倒在地。
走近了瞧,你还能看清小青咬碎的银牙,白娘子眼角的泪珠和许仙满脸的汗水。
“懿德堂”建立的目的是为了颂扬张母一生守寡,操持家业,抚育子女的恩德。堂匾是由甲午状元南通张謇所写。大厅专供喜庆丧事等重大活动使用。大厅后面的堂楼叫女厅,是女主人接待客人专用之地。
内厅两侧的窗棂上镶嵌有石刻的彩色芭蕉叶,摸上去细腻滑润。古时没有油漆,绿色都是用珍珠粉手工研磨涂上去,“叶子”还镶嵌着绿宝石作为点缀呢。
西式洋楼和西洋舞厅中的彩色瓷画、瓷板依然光洁如新,仿佛屋子的主人只是暂时外出,很快就会回来。
到那时,留声机里响起红线女清唱的粤曲,壁炉里燃起熊熊的火焰,烤甜饼、葡萄酒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衣香鬓影的淑女和抽着雪茄的绅士随着音乐的节拍跳起翩翩的华尔兹。
时光倒流,当外边的女人还裹着小脚时,这里是另一个开放的新奇的世界。
后花园是一处佳境。春醉桃杨,夏沁风荷,霜染枫菊,雪映松竹。
尾声
沿着历史的长河里溯源而上,我们被湖州园林的魅力所震撼。这些园林大多遵循雅洁清秀的原则,佳木茏葱,奇花烂漫,青溪泻玉,山石玲珑,长廊曲洞,方厦圆亭,努力营造着“清风明月本无价”的自然野趣。
从这些园主及其家族的兴衰变迁中,官僚豪门、文人士子的心路历程和命运轨迹,也能窥探一二。
如今,很多沧桑的园林已经成为湖州市民修身养性的地方。它们重新拥有了一颗年轻的心脏。就像诗歌中吟诵得那样:
楼高春带月
池曲晓春花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