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别人的工作里,有好事有坏事,但对于父亲来讲,只要接起电话,都是坏消息,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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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嗯,好,都安排好了,灵车7点出发,我们直接过去,家属他们自己过去。”凌晨6点,父亲挂了电话,匆匆扒了几口饭,穿上衣服拔腿便走,我赶紧跟着父亲一起出了家门。
说起来,从08年父亲到退管办工作,在这十几年里,我已经不知道这是父亲送走的第几个人了。退管办,顾名思义,是管理工人退休的单位,但事实上,父亲的工作并没有表面上听起来的那么轻松。在我们这个小城市,80%的人都靠着煤矿吃饭,父亲的大半辈子就是在煤矿上度过的。矿上每一个工人如果有伤病意外,第一个知道的人必定是父亲。
作为在煤矿工作了几十年的退管办的“老人儿”,父亲掌管着上万人的退休伤病意外死亡等事宜。如果有矿上的工人发生了意外,父亲都会第一时间赶到,和家属沟通赔偿以及善后处理。
像今天父亲要送走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同事老刘,六十多岁,一个星期前死于脑溢血,病发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家人回到家发现时人已经走了。当年就是他带父亲入的行,父亲是从他那里学会如何和各式各样的死者家属打交道,他们中有悲痛欲绝无心谈赔偿的年迈父母,有心如死水但不得不勉强为生的年轻妻子,有胡搅蛮缠只想捞钱的野蛮兄弟,还有冷漠如冰什么都不想管的刁蛮老太。
可能在别人的工作里,有好事有坏事,但对于父亲来讲,只要接起电话,都是坏消息,没有例外。
父亲去殡仪馆的时候,老刘的老伴儿张阿姨已经早早到了,作为退管办工作人员的家属,张阿姨熟知遇到这种事情的流程和处理方式,因此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张阿姨隐忍地抽噎着对父亲讲:“老刘处理了一辈子这种事儿,临了,终于轮到自己头上,你是他带出来的,你送他走他也踏实了。”
父亲点点头,紧紧地握了下张阿姨的手,稳了稳情绪,上台念起了再熟悉不过的悼词。
主持完仪式之后,人要直接被送去火化,此刻的张阿姨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任由身边人乱七八糟的搀扶着,弓着身子埋头哭泣。我回头看父亲,他颓然地站在旁边,没有刚才上台念悼词的挺胸抬头,眼圈周围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一个男人,不能在众人面前轻易流泪,一个父亲,也不能让女儿看见自己的脆弱,父亲别过了头,停了一会儿,就去和殡仪馆以及前来吊唁的人寒暄去了。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处理事故,但必定是最难忘的一次,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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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父亲第一次处理事故,是08年一个秋天的深夜。一通电话把父亲惊醒,一个在矿上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头儿没能熬过那个晚上,父亲接到电话连夜就赶到了医院。老人刚咽气儿,床还没来得及挪,旁边站着他三十出头的女儿有一声没一声地默默哭泣。
父亲本意是要和老人女儿先简单聊聊情况,没想到却直接撞进了死亡现场,那老头躺在病床上,嘴微张着,满脸沟壑的苍老面庞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如果不是收到通知,父亲都不觉得他已然离开人世。他第一反应赶紧退出了病房,谁知道护士催着要把老人抬道滑轮床上,推到太平间。深更半夜,旁边只有父亲一个男人,无奈之下,父亲只得忍着难受搭了把手。
刚抬起老人时,父亲还能感受到身体的温度,正准备往另一张床上挪时,老人的鼻子里竟躺出血来,父亲心一惊,差点没把老人摔着。护士却司空见惯地往老人鼻子里塞了一团布,说道:“没事儿。”父亲这才把老人又重新抬到滑轮床上。哭泣的女儿只顾着打电话通知亲属,父亲和她简单说了之后的处理流程,便匆匆离开了医院。
据父亲讲,后来回去他冲了好多遍澡,面对死人,那种难以言说的忌讳让父亲一直很不安。后来,见的次数多了,父亲也没有像刚开始那么讲究,但我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不是仍然一直伴随着他。
父亲其实并不会主动谈起自己的工作,只是偶然会提几句,我原本以为,只有警察医生法医或者殡仪馆的人,才会每天面对生离死别。由于父亲工作的特殊性,在矿上工作的人大部分都认识他,每次走在街上,遇到熟人,都会半开玩笑的问候父亲一句:“又去烧人啊。”父亲总会淡淡回一句“啊”。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像是电视剧里阴曹地府的官差,只不过无奈的是,父亲不能掌控人的生死,只能给逝去的生命标一个明确的价码,无论在世的亲属是否接受,父亲都要履行职责,把冷冰冰的数字打进他们的账户,每一笔数字完成,就意味着父亲完成了一次使命。
我有几次去过父亲的办公室,那堆积如山的文件夹里夹着的都是一个个逝去之人的一生,有父亲不认识的,也有父亲熟知的,不管是谁,父亲都一视同仁,严格按照流程履行职责,了解死者死亡情况,和家属约谈,沟通赔偿金,开追悼会。
父亲每天的工作,不是在面对死亡,就是在面对死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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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18年底,父亲碰上了一个极为棘手的事故,一个在矿上工作和父亲年龄相仿的工人,在井下出了意外。父亲接到通知就连忙赶去见家属,死者的妻子、父母、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挤了一屋子,他们有的不住本地,父亲只得开了几个房间,每日每夜轮流跟不同身份的家属沟通。
宾馆的一个房间专门作为“谈事专用”,烟灰缸里塞满了吸完没吸完的烟头儿,没想到父亲,在那里足足呆了一个多月。
死者年迈的父母有好几次都悲痛道晕厥过去,送到医院抢救,伤心欲绝的妻子濒临崩溃,周围人都担心她的神经会随时崩塌,所以,刚开始父亲只得跟死者的弟弟沟通,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坐在父亲对面吞云吐雾,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对父亲的不信任、对抗,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愤怒和鄙夷。父亲看着这样的目光,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这种不理解的眼光他太熟悉了。
“首先,人走了大家的情绪我们都可以理解,但对活人来讲,重要的是赔偿的问题,说白了,人已经走了,咱们要考虑一下活人对不对。”父亲不紧不慢的开场,中年男人似乎放松了些,但语气还是蛮横的,“我哥不能就这么走了,我父母我嫂子我侄子,你们都要给他们活路,我父母你们要给他们养老,我嫂子我侄子你们都要给他安排工作!”
父亲还没说话,旁边一位年轻的同事插了话,“咱们现在坐下来就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咱们关于赔偿金的事情可以先商量,工作的事情可以慢慢来哈。”中年男人一听这话,马上变了脸色,抄起手边的烟灰缸往地上一砸,瞪着眼睛喊:“说了商量,你们工作的事情都不想商量,这是商量事儿的态度么!”那位年轻的同事也急了眼:“你这一出子,你这是商量事儿的态度么?!”说罢,中年男人竟一拳头挥了上去,年轻同事的眼镜被甩飞了,父亲见状,赶忙拉架,把两个人拖到不同的房间分开,才避免了一次肉搏。
第一次沟通就这么不顺畅地结束了。
后面父亲让年轻的同事避开了家属,第二天又带着水果自己去见家属。强势的兄弟指着父亲鼻子骂骂咧咧,满口的脏话难听至极,连旁边的死者亲戚都听不下去,劝死者弟弟消消气。父亲也只是深深吸口烟,耐心劝解,这样的情形父亲见过太多了。悲痛、不相信是死者家属收到消息的第一反应,而在谈判赔偿金的过程中,愤怒甚至大打出手也是常见的。
死亡本身是悲哀的,而在死亡背后的鸡零狗碎人情冷暖,那些血淋淋的人性丑恶,更是残酷。
一星期、两星期过去,父亲都没回过几次家,在烟熏火燎的宾馆房间里,父亲一边和死者家属耐心沟通,一边和同事商量如何应对,一边跟领导汇报工作进展。偶尔回家的几次,焦灼疲惫都写在他的脸上。那段时间,父亲身上的烟总是消耗得特别快。
在事情僵持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父亲接到消息,家属终于同意了父亲给出的赔偿方案,不再纠缠了。听说是死者母亲心脏病犯了生病住院,她叮嘱小儿子接受矿上的方案,不要再闹下去,给死去的人最后一些安宁。父亲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家里,经历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厮磨和歇斯底里,一切终于有了个结果,我以为父亲会舒一口气。
父亲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又点起了一支烟。
那一刻,看着父亲深陷的布满血丝的双眼,我才体味到,事情会结束,但死亡不会。只要他继续工作一天,就要面对一天这样的琐碎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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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工作是没有尽头的,他没有周六周日,没有固定办公地点,只要电话响起,他要么出现在医院,要么出现着死者家里,要么就出现在殡仪馆。父亲从小就练过毛笔字,在没进退管办之前,父亲在宣传科,写的一首好字好文章,出的一手好板报。但父亲应该从来没想到,他这些才华有一天会用在写挽联和悼词上。而他用毛笔字写的挽联,无论谁见了,都是要夸几句的。
工作之余,父亲喜欢玩牌,斗地主。玩了几十年扑克,父亲深谙猜牌之道,和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牌技一流。面对死亡的不确定性,父亲在牌局上往往能洞悉局势变化,无论成败他都心中有数,这样的游戏能让他放松,带给他愉悦。
在父亲工作的十几年里,我没有见过父亲真正难过的样子,只有一回晚上吃饭,听见父亲嘟囔了几句,我想父亲心里多少是有些难过的。
那个出事年轻人的父母,父亲认识。九几年的时候,他们和爷爷一起从老家出来干活儿,后来爷爷病逝,近些年便不再联系,没想到再联络却是听到他们孩子出事的消息。
那是17年夏天,人是车祸去的。事发的时候,他躺在车后座休息,一辆大货车呼啸着撞了车,直接把他甩了出去,当场死亡。父亲接到消息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走进了那家人居住的小区。刚迈进小区,就遇到了熟人,那人先是一惊,问父亲道“你来干什么”,父亲无心客套,点点头便走了。
那位熟人深知父亲的工作,他也许猜到父亲来这里,为的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父亲讲,当时他脸上的惊吓着实让父亲心沉了一下,那个时候父亲才意识到,人们不愿意听到不吉的坏消息,父亲身上总是带着坏消息,所以连带着父亲都成了人们不愿意面对的人。
父亲敲门时,那对父母刚吃完午饭,看到父亲,先是讶异后又缓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父亲连哄带骗的将他们骗到车上,说是去医院,车开到一半,那对夫妇就明白,那条路是直接去殡仪馆的。父亲搀扶着旧相识一步步上了殡仪馆的阶梯,见到儿子的尸体时,两人都瘫软在地,哭声震天,他们无力的拉着父亲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哭喊:“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就摊到我身上了,怎么就是我呢啊!”
父亲拍着旧相识到脊背,却憋不出一个字,往常遇到这种情形,他总是能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可是那天,他像一门哑炮发不出声。父亲前几年还和那个年轻人一起打过牌,比他大几岁,是个爱笑爱闹的小伙子。几年不见,再见时却是躺着。
那位母亲因为过度伤心,已经晕厥过去,还好旁边人有位老中医,随身带着针,在母亲人中处扎了一针,她才慢慢醒过来。旧相识慢慢平复情绪,抹了一把鼻子眼泪,只是拉着父亲的手不停地晃:“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事啊,为什么要让我儿子比我先走啊!“父亲哑然,他只得点起烟,递给对方一根,默默吸着。
那件事情父亲全程跟着,好言好语劝慰着老夫妻,眼下最为实在的,是先把后事处理好,把赔偿金拿到手好度过晚年。旧相识眼神空洞,反问父亲:“我拿这么多钱有用吗?我儿子还没结婚,还没有孩子,你说说,我拿着钱有用吗?”父亲也知道,人走了,再多的钱也已经失去意义,那串冰冷的数字在活人看来,只是更深的疼痛。事情处理完之后,父亲再也没去过那家人家里。
只是偶尔会碰到夫妇在铁道附近转悠,夕阳西下,别的人都行色匆忙,只有那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漫无目的地乱逛着,像两只无家可归的孤雁,就那么盘旋着······
我想,那次的事故,真的是让父亲伤了心。因为很长时间,父亲工作完都不再出去转悠,也不再玩扑克。他也认为自己工作的缘由,带着一丝不详的气息,不愿见人,不愿因为他牵动起别人那些敏感脆弱的情绪。
父亲伤心,不单单是因为,对熟悉的人死去不但无能为力,还要尽量保持处理后事的理智;更是因为他似乎被被人当成是死亡的使者,专为传递死亡的信息。父亲也是活生生的人,即使再理智如他,谁又能做到整天面对死亡还无动于衷呢?
碍于工作,父亲束缚了自己太多的情感,所以,香烟和郭德纲的相声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在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父亲总是打开郭德纲的相声慢慢入眠。可是,一个整日处理这些事情的人,又能有多少睡眠呢?父亲一日比一日起得早,看着早间新闻沉默的抽着烟也成了父亲多年的习惯。
正值端午假期,家里人正在策划一场旅行,父亲其实对好山好水没什么兴趣,他更愿意去名胜古迹,光是少林寺不知道他跑了多少趟。他也喜欢讲历史,讲古代的文人墨客,一谈起来,就像个老夫子一样喋喋不休。
父亲最常讲的是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的“死生亦大矣”,见惯了生生死死的父亲,也许对于这些早已看开。但我知道,即便他跑过无数次殡仪馆,送走过无数人,面对死亡,他还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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