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香气可以邮寄,我一定要寄给远方的你。
那年丹桂飘香的九月,十六岁的你和十五岁的我相识,从此结下了十几年的朋友缘分。你来自县城偏远的小山村,我来自近郊的厂矿。真的很有缘,宿舍里,你住上床,我住下铺;教室里,你坐里头,我坐外头。你这大一岁的姐姐很照顾我,知道我懒,不愿爬上爬下,挤进挤出。青春期的女孩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有共同的文学爱好,共同的思乡情怀,共同的女生秘密……我们传看琼瑶、金庸的言情武侠小说,我们捉弄班上那个看似猥琐的小男生,我们给各科老师起绰号……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好岁月。还记得吗,阿云,母校教室窗外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树,一到秋天,就开满黄米粒一样的小花,散发着浓浓的香气。树下的我们谈理想,谈人生,甚至还谈到心中的白马王子……一直以来,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家伙,只想在小县城做个普通的教师,过过风轻云淡的日子。你却坚决说绝不回县城,更不回乡下,否则父母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举债让自己读书就白读了。上辈子穷怕了,下辈子绝不让自己的父母和孩子还过这样的苦日子。
我见过你整周只吃一罐咸菜的窘迫,我见过你每学期为学费而皱眉的愁苦,我见过你为节省回家车费而强忍思家泪水的坚强。这一切对于我这个父母皆在厂矿工作,每月有固定零花钱,每周末有厂车接送,每回都能带着鱼肉荤菜带着父母深深爱意和牵挂的孩子来说,并不能真正换位理解你的辛苦。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自尊好强的你偶尔也能大方的分享我带回的下饭菜和零食。
窗外高高的桂花树,浓浓的桂花香整整陪伴了我们三年。这栋分年级的教学楼,我们一直从一楼坐到三楼,坐到高中毕业。阿云,你所知道的是我真的回到了母校,真的做了孩子王;你所不知道的是现在我正站在我们曾经就读的教室的讲台上,深情凝视我们从前的座位,想着你,想着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窗外大桂树还在,仍然散发着醉人的花香。阿云,如果香气可以邮寄,我一定要把这丹桂的芬芳寄给远方的你。
还记得高二某个暮春的周末,你耐不住我多次的请求,总算答应带我去了一趟你的家乡。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再步行近半个小时,终于可以远远望见生你养你的小村庄。泥泞的乡间小路,田野里哞哞叫的水牛,房屋上袅袅的炊烟,水田里刚插下的整齐秧苗……一切的一切,让我这个来自厂矿的孩子目不暇接,好奇万分。你的父母弯着腰在水田里插秧,看见我们来了,露出憨厚的笑容。擦擦手上的泥,你妈先带我们回家。
阿云,记得吗,我有多喜欢你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卧在院门口,看见我们飞快的迎出来,似乎早已熟悉了我,一下子都不吠我;院子里鸡鸭很多,在菜畦里觅虫子;院子靠南的角落里栽着几棵桔树。正是暮春时节,细雨蒙蒙,桔树上开满繁星似的小白花。站在树下,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股浓郁花香扑鼻而来。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仿佛净化一般。我记得当时你还笑话我的矫情。阿云,你所知道的是现在我仍住在县城那个带庭院的平房。你所不理解的是老房子又破又旧,哪有楼房干净、方便、好打理?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自从去过你家,我便爱上了田园、庭院,爱上了小猫小狗,爱上了那种散发怡人香气的桔树。我不敢跟当时的你说,怕自尊敏感的你误会我笑话你的乡土与贫穷。如今我的小院种了好几棵桔树,一到暮春,尤其是雨夜便散发出比世间任何香水还要好闻的香气,阿云,如果香气可以邮寄,我一定要把这迷人的桔香寄给远方的你。
又是一年高考季,校园四处弥漫着栀子花香。我正在高考考场监考。望着正襟危坐、挥笔答题的考生们,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们的高考。十年磨一剑,霜刃即待试。我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的成绩比你差了一个档次,尽管舍不得今后两人各奔东西,但我仍希望凭着你的努力考上你最喜欢的新闻专业。可是天意弄人,不知你是压力过大,还是那几天身体状况的问题,我俩竟考了个相同的分数。我毫无悬念,报了本市师范学院。你难过许久,斟酌再三,终于报了与我相同的学校。因为这学校费用极低,只要交一点学杂费就行,其它全免,并每月补贴生活费。这对当时的你和你的家庭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学中文,这是我的理想;你选英文,你觉得用途更大。
大学期间,虽然我们不住同一个宿舍,但也几乎是每天在一起。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图书馆,一起打球,一起看电影。去图书馆的小路两旁栽了许多栀子树。端午前后,高考期间,路旁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蔚为壮观,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径、香径。我们常在这散步聊天,毕业后何去何从是最多的话题。我是要回小县城当老师的,而阿云你却坚决不愿回小县城等待分配。因为县教育局一分配,就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又得回到户籍所在镇里当老师,这是你始终厌恶的。你要逃离,逃的远远的,逃离家乡,逃离县城,逃往那遥远的大都市,我们为此有过几次争执……
今天,我站在母校高考的考场上,而你却在那遥远的南方 ,在那没有四季的城市,在那高楼大厦的格子间,每日穿梭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考场门口这株开着洁白花朵的栀子树叫我想起了你。阿云,你所知道的我是一个胸无大志、安分守己的女孩;你不知道的是这种生活一直就是我渴慕的,安安静静,与世无争。我羡慕你家的田园和庭院,一如当年你羡慕我家住的是楼房,看的是彩电,用的是卫生间一样吧?阿云,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如果香气可以邮寄,我一定要把故园的栀子花香寄给远方的你。
大学 毕业十年的那个春天,紫藤花开了,我躺在花架下的摇椅上边喝咖啡,边细数从藤叶中洒下的一缕缕阳光,这时,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你说大城市压力很大,你比我晚结婚,陌生的大城市很难寻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最后还是将就了一个老乡,对方家庭条件也不太好。大城市房价吓死人,孩子快上小学了,原来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想买学区房,想想高房价就愁得慌。我很理解,但爱莫能助,好在你也并未向我求助。县城小教师的一点工资对大城市的你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透过纸背,我似乎看到怨妇般烦躁的你。真不敢相信这是我曾深深敬佩的坚强、上进、开朗的女孩。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变得我不认识了呢?
我所认识的阿云,高中时总是起的最早,几乎包揽了教室和寝室的卫生;我所认识的阿云,无所不能,她会换灯泡,会修刨笔刀,会修班上坏掉的桌椅;我所认识的阿云,虽然贫穷,但因她的自尊、勤奋、开朗,从未有人轻视她,反而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尊重。是谁偷走了我的阿云?是谁偷走了我们的青春岁月?
我朝她所在城市的南方天空望去:天正蓝,阳光正好,有飞鸟掠过。头顶,紫藤花开的正盛,香气馥郁,招惹的蜜蜂嗡嗡而来,真是“紫藤枝头春意闹”啊!阿云,如果你在这,又会笑话我的矫情了。放下你的来信,抬眼处,紫丁香一片灿烂,玫瑰一树繁花,引得蝴蝶飞上飞下。假如香气可以邮寄,我一定要把它们寄给远方的你,让它们平息你内心的烦躁,感受生活有多美好。
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迟,11月下过几场秋雨,天气终于凉了下来。今夜月色正好,如水般倾泻在小院里。客厅窗下的几株夜来香开了,很香很香,香得我简直有点晕乎乎了。这时我接到你的电话,这是今年的第二次电话。许多年未联系,今年电话却打了两个。我记得第一次是半年前,你问我县拆迁办有没有熟人。原来县里要在阿云家的小村庄办化工厂,整个村庄全部迁到镇里。因为没有熟人,在丈量土地时吃了亏,可能损失会不少。你说你父母都是老实的乡下人,哥嫂及弟妹也没多大见识,根本不问事,被人欺骗了也不知道。你认为我在县城呆了这么多年,肯定有一定关系。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就一个书呆子,从不过问象牙塔之外的事。不过,我们有个同学在县城名气可大了,神通的很,你可以去找她,可是当年我俩跟她关系可不是很好。你说你已给她打过电话了,约她吃饭,请她帮忙,她答应了,你要我陪你一起去。我拒绝了,我不大适应这种场合,不会说应酬的话,怕煞风景。你不高兴,说我不够意思,我只能沉默。
今夜电话中的你倒是有些兴奋,你说你终于搞定了,多弄了十几万。现在村庄全部铲平了,村民都搬进了镇里的楼房。跟我父母原先的家一样,跟城里人一样,有卫生间了,不用蹲茅坑了。你知道我喜欢你农村的家,除了茅坑(苍蝇嗡嗡飞,蚊子像飞机)。不过我的脑海里想到的是一个村庄没有了稻田水牛,没有了鸡鸣狗吠,没有了炊烟和麦垛,就再也不是村庄了。命运真是奇怪,你住平房旧院,我住水泥楼房;你住高楼大厦,我又住平房旧院,守着一只狗,守着满院的花花草草。你我总不在一个平面上。
兴奋之后你又气愤的说多出来的十几万是自己辛苦弄来的,自己拿走一半完全是应该的。可哥嫂别的能耐没有,钞票却盯得紧,差点为这个大打出手,兄妹几人也几乎反目,好在你最后还是拿到了你要的……你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什么学区房的首付搞定了,什么剩下的按揭慢慢还;我这边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浓郁的夜来香钻入鼻孔,渗入肺腑,我不由自主的说:阿云,假如香气可以邮寄,我一定要寄给远方的你。我莫名其妙的话语打断了你的话头,沉默许久,传来你的声音:阿明,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你不知道从中学时起,我就特别特别嫉妒你吗?你家庭条件好,长的又漂亮,成绩还不错,脾气也好,我样样不如你……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我就想超过你,胜过你,难道你都不知道……有时我真的好恨你……话音未落,电话已挂上了。我想我们朋友的缘分可能真的结束了。原来貌似殷深的姐妹情只不过是一个可怕的笑话。但我仍愿相信你曾经的真诚,相信你是因为不被我理解而气恼的口不择言。我没有特别难过,只是怀念青春时代的我们,怀念那段岁月。阿云,无论将来怎样,我仍然祝福你,希望你过得好。
夜越发深了,月光也越发皎洁了,夜来香的香气散入院中,钻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沐浴在浓郁的香气中,我觉得独享这种份美好可真是奢侈,假如香气可以邮寄,阿云,我还是希望把这香气寄给远方的你,让它跨越千山万水,穿过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一直钻进你的心里,渗进你的记忆里。让你想起两个青春期女孩真挚的友谊,以及她们曾经美丽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