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不愿在此多做纠结,足下轻点,纵身跃起,自窗口跃入院中。
却未想到早有一人站立院中,正安静看着她。
那人一袭白衣被火把映成橘色,一双星眸依旧闪亮,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蓝衣双目锁定白衣人,冷道:“沈落枫。”
白衣人点头,道:“是我。”
蓝衣双目一凛,心中已然清楚眼前状况。出手相救也好,出言相护也罢,不过是堂堂白道大侠的计谋——“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大侠客,好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
心中虽忿,蓝衣却知到此地步与人无尤。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她轻易相信他人,落得如此困境怨不得任何人。
是以,蓝衣手腕一转、一震,梦魂剑出鞘,横于胸前,决然道:“动手吧。”
沈落枫轻轻摇头。
蓝衣疾攻而上,直取沈落枫胸肺之处。
沈落枫站立原地,纹丝不动。
眼看剑尖即将没入沈落枫皮肉,蓝衣手腕微转,收了剑势,冷然问道:“沈落枫,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语问出,却是惊了在场众人。
沈落枫首次感觉到蓝衣言语间不再只是冷冷淡淡,而夹杂着愤怒。他不知自己此刻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该难过的是因为蓝衣愤怒了,该高兴是因为会愤怒表示她已经开始有了与常人一般的情绪。
场面瞬间安静得有些诡异,能听见火把因燃烧发出的声响。
沈落枫低声说道:“我不愿与你动手,却知此番任何言语皆是枉然。”
蓝衣道:“也不能放我走,是也不是?”
沈落枫道:“是。”
蓝衣又举起梦魂剑,愤怒已不见踪影,换上冷淡的语气对所有人说道:“你们想要的,都在这把剑里。不过,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温情蹙眉,未曾想蓝衣竟如此坚定,心中不是滋味。女子闯荡江湖本就不易,无论性情还是意志,皆不如男子那般坚硬。
在此种情况下依旧能够保持坚定坚强的意志,若非天生无情,便是受尽磨难历练而成。方才见她与沈落枫情景,却绝不是天生无情之人。
身随心动,温情突然自窗口跃出,落到蓝衣面前,说道:“蓝衣姑娘,倘若今日……今日你当真命丧于此,我……我便将你厚葬,你……你告诉我,届时我将你送去何处?”一开口,温情竟流下眼泪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众人皆惊,唯独柳清风淡然。温家人向来乖张,不理旁人眼光。温情此言,必是对于同身为女子的处境感到同情。
蓝衣不是柳清风,不了解温情。但她却对这个女子突如其来的善意充满一丝感激,她脸上的冰冷有了一丝裂缝,她回答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温情心中更是涌上一阵酸楚,她觉得此刻与蓝衣是心意相通的。因为她能真切地感受到蓝衣的绝望,对于生的绝望,也是对于死的绝望。
可是她却不相信,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人不畏惧死亡,所以她说道:“可是,你难道不怕自己曝尸荒野,被野兽啃咬?你难道不怕有人折磨你的尸身?”
蓝衣摇头,道:“死了,还能计较什么。”
温情再也开不了口,侧过脸去,她觉得自己再问下去必然会哭得失了风度。而她却是极少哭泣的女子,想必蓝衣也是如此,就连面对生死都如此淡然,却不知此间有何事是她所真正在意的。
蓝衣见温情动作,不再言语。她本是话不多之人,方才不过感激温情的恻隐之心。
柳清风不由叹气,也自窗口跃下。他见不得温情如此模样,问道:“蓝衣,你与寒衣阁究竟是什么关系?”
蓝衣看他,恢复冷漠道:“你不是一清二楚么。”
柳清风又问:“你与我们一起,取得信任,为的可是与某人里应外合?”
蓝衣冷笑道:“柳楼主道信任,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柳清风蹙眉,嘴上却说:“并不好笑。”
蓝衣道:“的确不好笑。”言毕,随手扔出一物,却闻“嘭”一声,柳条模样的烟花腾空而起,最终以北斗七星的阵势消失于空中。
沈落枫面色一沉,情绪变得十分低落。
蓝衣道:“柳楼主当真煞费苦心,为了区区蓝衣,竟动用楼中联络用的信号弹。”
柳清风不语,本以为蓝衣绝不会在意他人所赠之物。所以他给了这枚看似普通,却绝不普通的信号弹。
明月摘星楼的信号弹升上天空会形成柳条的形状,最终化为北斗七星的样式消失。柳代表柳清风,北斗七星的摆法代表明月摘星楼。
但是情报楼却总能遇上一些如同蓝衣这般武艺高强同时身份无比神秘之人,因此便有了另一种信号弹,此种信号弹用以追踪用途。
此种信号弹与单纯联络用的信号弹区别在于,最终那消失时的北斗七星的方向是截然相反的。
两者在外观上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特制信号弹因多加入一味药材,一遇到体温,便会散发出极淡的香味,而这种香味只有受过特别训练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柳清风不知蓝衣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忍不住看向沈落枫,却见他的表情十分平静。但是柳清风却知道,越是平静的外表下,越是暗藏汹涌。
柳清风道:“你太特别,完全没有弱点,我自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出现。”
蓝衣道:“柳楼主果然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当世英才。”
柳清风并不在意蓝衣的讥讽之言,因为在他眼中,强夺永远比不上智取。不费一兵一卒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只可惜,此番他却低估了蓝衣这个无甚江湖经验的新人。
即便如此,柳清风却认为自己未必会输。棋局被看懂,却并未被破解,便会有转机。
蓝衣又道:“废话已经说得太多,动手吧!”
柳清风却没动,他在思考,思考如何制造转机。
蓝衣却不愿等,手腕一震、一转,剑尖已然来到柳清风眼前。
柳清风倏地展开折扇,剑尖被卡在扇骨之间。
蓝衣手腕一转、一缩,梦魂剑离了扇骨。
柳清风折扇紧追而上,一抛一接又将剑身缠住。
蓝衣丝毫未有懈怠,翻转手腕,挑、刺、削,不断变换招式。
二人动作越来越快,身影如处在云雾中一般,叫人瞧不真切。折扇如铁一般坚韧,梦魂剑如草丛中的蛇一般灵活游走。内力激荡,拥有排山倒海之势,不禁叫人啧啧称奇。招式变幻无穷,看得人眼花缭乱。
二人凌空而起,手上招式不断,一时间飞沙走石,势如破竹。
一招收势,二人竟生生停于半空,劲风带起衣袂翻飞。却见二人极速掠向对方,双掌相对,又对上一招。
双方被内力震得向后退去,柳清风自半空翻腾一圈,稳稳落地;蓝衣双臂平伸两侧,一腿曲起,同时落地。
甫一落地,便觉自旁袭来一阵劲风。蓝衣足下轻点,跃身而上,躲过一招。又有一袭自身后而来,蓝衣一挥手中长剑,挡开一击,第三人已悄然近至身侧。
蓝衣被司徒景天、常寅与卓夫人围在其中,丝毫不见惊慌之色,只见她足尖点地,拧身旋转而起,此招不像武招倒更似跳舞。
梦魂剑光璀璨夺目,三人见状立即变换位置,依旧将蓝衣围困其中。
卓夫人一双“利爪”直取蓝衣面门,却不知是想抓坏她的脸,还是刺穿她的双眼。
蓝衣偏头躲过,长剑直削卓夫人“铁指”。
卓夫人一惊,闪身躲过。
蓝衣暂时摆脱卓夫人纠缠,司徒景天紧跟而上。
二人均使长剑,只闻“铿锵”声不断,激起尘土迷了目光。只能瞧见蓝影一跃,跃至房顶。
常寅与卓夫人同时追至屋顶,二人齐齐冲向蓝衣身侧。
蓝衣正面与司徒景天对招,原是即将取胜。却觉身侧两方有人追上,一时无瑕分身,只得震开司徒景天。迅速旋身,梦魂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勉强抵挡常寅与卓夫人。
三人战成一团,蓝衣招式速度越来越快,梦魂剑与剑鞘同时挥舞,那剑鞘竟如同剑刃一般威力巨大,二人一时竟也无暇脱身。
司徒景天在一旁瞧着,顺道休息片刻,恢复体力。三人出发前便商量好,以此对敌,即便招数讨不到好处,体力上自能胜出一筹。届时蓝衣体力不支,同样能战胜对手。
战圈内四人打得精彩,观战之人反应却各不相同。
温情眉头紧蹙,若非答应柳清风留到最后,她早就走了,这种胜之不武的比试简直就是欺负人。温情平日里最瞧不起以多欺少之辈,每每遇到忍不住出手相助。可如今却因为一个承诺,只得眼睁睁瞧着这帮白道鼎鼎大名的人物欺负一个姑娘家,实在憋屈得很。
柳清风一手执折扇微微摇动,一手藏于袖中。他在留意沈落枫的动向,随时阻止他出手相助。
沈落枫的表情十分平静,这种平静与以往截然不同。以往的平静之中包含沉静与淡然,如今却是暗流涌动,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所以柳清风要阻止他,这一战避无可避,蓝衣必须要受到应有的教训。
屋顶上,蓝衣已呈劣势。三人车轮战术起了作用,方才蓝衣一脚将常寅踹翻在地,司徒景天立即补上。常寅心中愤恨,掷出暗器。观战的段叙生与他想法一致,二人自不同方位掷出暗器。蓝衣避无可避,躲开常寅的毒镖,却躲不过段叙生的飞针,幸好针上无毒,蓝衣不至于彻底落败。却也因为这一伤,让司徒景天钻了空子,伤了她的手臂。
温情一跺脚,咬牙转过身去,再不愿观战局。
沈落枫藏于袖中的双手握紧成拳,今日一战他本就左右为难,既不愿放过装神弄鬼之辈,又不愿真的见到蓝衣受伤。
虽至今不知其身份,但她行事却是光明正大,从未有过半分遮遮掩掩,如此坦荡之人,他绝不相信是歹毒之人。
沈落枫向来信任柳清风,因为他们是兄弟。他亦知道柳清风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否则年纪轻轻如何能建立起如此强大的明月摘星楼。
他愿意相信柳清风的判断,蓝衣不简单,身份神秘,却绝不是他们的同路人。可是他到方才才知,柳清风一直在暗中监视蓝衣,行事隐秘得连他都未有察觉。他不可抑制地想,当初知道他二人在天山山巅的人之中,是不是也包括柳清风?追杀蓝衣的人之中是不是也有柳清风的一份“功劳”?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柳清风此举究竟为了什么?莫非他也想得到绝世秘籍?还是传说中的财宝?沈落枫暗自摇头,这不是他认识的柳清风,他认识的柳清风绝不是这种人。
沈落枫知道柳清风在暗自提防他出手,此刻他若出手,必然不会成功。
所以,他看了眼温情。
沈落枫以“密音”之法暗中对温情说:“情儿,我要救蓝衣。”
温情眼皮一跳就要转身。
沈落枫道:“不要动,柳大哥正暗中提防我出手,要救人需要你相助,你若愿意,便轻抚襟前秀发。”
温情伸手抚了抚垂在身前的秀发,这是她平时常做的动作,不会引人怀疑。
沈落枫早已将众人表情看在眼中,心中有了计较,方才处于左右为难之际,一时难下决心。如今蓝衣受伤,那些顾虑已全部消失。
他是沈落枫,江湖人眼中的侠义之士,他做的每件事皆为人称道,可他依旧没能改变什么。这令他不禁怀疑,儿时父亲与他说的“肆意江湖,侠义为尊”是否真的存在。
身为侠者的他有了一种疲惫的感觉,也许他并不是什么侠之大者。他其实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普通人,有私心的普通人。
沈落枫对温情说道:“温姑娘,设法缠住柳大哥,我去救蓝衣,你小心。”
温情又抚了抚襟前的秀发。
沈落枫相信温情能做到,于是毫无顾忌跃上屋顶。
果然,他一动,柳清风也动了。只是,身旁的温情已有准备,伸出手臂挡在柳清风面前。
柳清风看着温情,道:“你竟帮着蓝衣。”
温情摇头道:“不,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
柳清风怒瞪温情,恼道:“你说什么?!”
温情道:“柳大哥,你难道从未想过,你这么做只会伤了沈大哥的心?他与你虽只是结拜兄弟,可我看你二人情谊却如亲兄弟一般,你难道真的愿意为了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断绝你二人的兄弟情谊?”
柳清风冷冷道:“他若是将我当兄弟,便该支持我,而非扯我后腿。”
温情暗自叹息,说道:“但沈大哥却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判断,也有自己的感情。”
柳清风怒道:“他是大侠!”
温情亦激动道:“大侠也只是普通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你们这些人之所以称他一声大侠,不过是想利用他,对付你们所对付不了的人!你如此利用你的兄弟,可曾想过沈大哥的感受?”
柳清风一愣,视线不禁转向屋顶。
沈落枫加入战局,局势立马有了变化。
司徒景天三人本以为沈落枫出手相助,暗道大局已定,却未曾想他却一把将蓝衣拉出了战局。
三人紧追而下,一时间双方阵营形成,对持屋顶。
常寅眼见此状况,怒从中来,对沈落枫道:“沈落枫!你竟帮着魔头对付自己人?!你可别忘了你是沈家庄二公子,堂堂沈家庄也要沦落到勾结邪道吗?”
沈落枫挡在蓝衣身前,笑道:“常前辈打算再用一次十八年前的伎俩吗?”
常寅色变,越发激动道:“沈落枫,你休要污蔑老夫!十八年前……”
沈落枫道:“十八年前如何?”
常寅话不出口,愤怒至极,一甩衣袖,冷哼连连。
司徒景天语气比之常寅柔和许多,此番取胜关键在沈落枫,便好言好语道:“沈贤侄,如今我们先联手解决此间事情,当年之事老夫再详细解释。”
沈落枫道:“司徒庄主,沈某虽不才,却十分自信,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
司徒景天奇道:“不会看错什么?”
沈落枫道:“事情另有内情,因此,在查清事实之前,蓝衣还是活着比较好。”
沈落枫一席话惹得司徒景天愤怒,然而此刻却不能与他为敌。
蓝衣道:“沈落枫,你何必如此。这些人不过是想要魔教秘籍罢了,然而他们绝得不到秘籍。”
蓝衣一言自有蹊跷,惹得司徒景天几人疑惑。卓夫人双眼微眯,恨恨道:“蓝衣,你休要装神弄鬼!魔教秘籍我等无心,铲除邪魔才是真。”
蓝衣自腰间扯出一只布袋,道:“既然如此,我便当着几位名声显赫的前辈,将这追魂令毁掉,从此以后,江湖再无魔教秘籍!”
众人皆惊,就连温情也是表情怪异,目光死死盯住蓝衣手中布袋。
卓夫人又道:“你以为随意拿个东西就能装神弄鬼?谁知你手里的东西是真是假。”
蓝衣道:“追魂令不是任何人能看,此物献世便将付出代价。”
卓夫人嗤笑,一指缠绕颊边垂落青丝,毫不在意道:“魔教覆灭百年,有后人也不过一群妇孺,你吓唬谁呢。”
蓝衣道:“夫人亦是妇人,看来也不足为惧。”
卓夫人一噎,嗔怒:“你!”
蓝衣并不想与这些人斗嘴,本打算就此分个胜负,了结此间事。如今沈落枫出手相助,事情却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倘若此间他二人无法突出重围,沈落枫必为江湖人所诟病。她并不希望沈落枫为了她有半分损伤,他已经救过自己不知多少次,蓝衣无以为报,此番只好兵行险招。
司徒景天道:“蓝衣,你不敢将追魂令公之于众,恐怕是你的脱身之计。”
蓝衣点头道:“言之有理。”
沈落枫看蓝衣,却笑了。
蓝衣对上他的目光,说道:“沈落枫,若我是你,便阻止各位前辈验证追魂令真假。”
沈落枫却说:“在下明白此理,却也知道自己绝没有那般魅力,能够劝得住众人。”
司徒景天道:“你二人无需如此,常言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江湖正义,为了江湖的平静,我等自然要以身犯险。”
蓝衣道:“既然如此——”
话音将落,她一手扯下布袋,露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令牌上刻着一只邪凤,与梦魂剑上图腾一模一样。
司徒景天几人一见,不禁喜形于色。
沈落枫却是暗暗叹气,看着柳清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清风眼见蓝衣手中令牌,双目逐渐黯淡下来,微微垂头,已不再关注屋顶上情况。
温情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看向蓝衣,竟露出笑容来。
许久未说话的段叙生这会儿终是忍不住,对司徒景天说道:“司徒伯伯,待我们抓住这魔头,可否交给侄儿处置?”
司徒景天道:“自然可以。”
段叙生嬉笑道:“侄儿先谢过司徒伯伯。”
司徒景天大笑道:“好侄儿不需客气。”
段叙生道:“蓝衣,你这次可逃不了了。”
蓝衣不为所动,安静看他。
段叙生笑道:“沈落枫,你以为自己真是大侠?今日除非神仙相助,否则你们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只听一声冷哼传来,便听有人说道:“无知。”
段叙生面色一沉,目光转向温情。
温情几步来到二人面前,冲蓝衣一笑,道:“你终于来了。”
蓝衣点头。
温情不在意蓝衣略显冷漠的反应,转身对段叙生说:“我说你们,当真无知。”
段叙生不悦,正欲上前,双目一凛,动作顿在当场。
除了温情,其他人亦是神色凝重。
在场众人皆习武,耳聪目明,此刻正有一队人马靠近。声音很多,有施展轻功之声,有马蹄声,甚至也有靠双腿在陆地跑动的声音,人数绝不会比此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