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来了,我究竟是为着什么理由离开了埋没里。埋没里,那样的一座城。
十二号大街上一个路人也没有,只有路灯闪烁着苍白的光。我期待着碰上一个醉酒的男人或一个夜归的女人——尽管男人可能拦住我的去路说出“再多喝一杯”这样的话,而女人可能拉住我的袖子说“先生请把我带回家吧”。那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比一个人寂寞的行走好得多。
与其一个人真实的死,倒不如两个人虚假的活。
我们曾在桔子树下交谈,当时她抚摸着粗糙的树干说出了这句话。她说想和我一起虚假的活着,可是她还是孤独的真实的死去了。
第一次看到桔子树时,它不算大的树冠和衰败的枝叶并没有带给我太多的感受。谁会信呢?一棵衰败的、甚至连果子都没有结过的树,居然就是我们所谓的“象征”。
我是个不称职的住客。我不相信我们的生存方式,不相信那些由灰白石头砌起来的建筑们所代表的历史,我不相信埋没里是唯一的世界,城墙之外只有无边的荒野和沙漠。可是为什么呢?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把这些当做亘古不变的真理。他们把所有的寂寞、孤独、忧伤、苦楚都蓄积起来,然后在祷诉日将这些东西化作眼泪,一点点投进桔子树脚下的泥土。
住客们用最珍贵的东西来培育这棵树,然后又把他们最不屑的东西发泄到它身上。这是我唯一不能理解的地方。
现在我仍会想起她站在池子边洗碗的模样。那些碗和碟子碰在一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与洗碗池隔桌而对,就像那前面还有一个女子在摆弄着她的白色围裙。
“你不能先偷吃哦。”
桌子上总是有桔子的。我自然不会偷吃,因为剥皮的工作总是她来完成。我莫名其妙害怕剥皮的过程,她说这是桔子恐惧症。
“你害怕剥桔子,可是又能放心大胆的把它们吞下去。真是个矛盾的人。”
也许是吧。桔子皮破裂的一瞬间,飞溅的每一滴汁液都像是住客们的眼泪。这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它们让我想起了埋没里,想起那些缓缓流动的时间,被夕阳晒得发烫的白色石料,想起亡灵巷墙壁上那些破败的棺材。
我想起了那句祷诉词:“我们无法逃离,我们终生于此。”
做出出走这个决定是在又一次祷诉之后,当时的天空灰黄得像午夜十二点。
我还是无法顺利的挤出哪怕仅仅一滴眼泪,我的眼睛干涩得好似一口枯井。面对着那衰败不堪的桔子树,我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可供宣泄。况且它已经太累了,我不想再增加它的负担了。
祭祀斥责我是有罪之人,“没有眼泪的人不配成为住客。”
是的,我不配,我也不愿。对于这个城市,我从来都是无爱的。我不想要什么住客的身份,我只希望离开。当我从城墙跃下去的那一刻,心中没有一点后悔或迟疑。
然后我听到了枪炮的声音。
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那特殊的能力时,她眼里有些痛苦的光。
我把手伸进墙壁,然后又抽了出来。面对着她惊讶的表情,我若无其事的活动了一下手指。这是我的血统,我没有必要掩饰或是炫耀它。我向她解释,不是每一个埋没里住客都拥有这样的血统,它来源于一个神秘的存在。
“据说这就是代代相传的守城人血统。”
“守城人么?”
我开始讲述从前发生的一切,关于那座城的一切。那些真理,那些寂寞的住客,还有祷诉和桔子树。我告诉她,住客的眼泪只在祷诉日那一天流下。
“你也流泪了么?”
“没有。”我从来没有流过泪,不管是为那棵桔子树,还是为那片再一次被侵犯的圣地。历史总是由建筑来讲述的,所有的成年人都会指着那些石料上的伤痕告诉你:看,这是长冬族留下的;看,这是青人留下的。他们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悲伤和忧愁。我猜他们把一切表情都留给桔子树了。
我从没有想过要再回去那个寂寞的城市。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这片名为埋没的土地。可是当她提出想去见见那棵树的时候,我并没有强烈的反对。我想让她更多的了解我的过去。
埋没里的城墙已经破败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沿着城墙向北走,我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去寻找那棵桔子树。一路上尽是倒塌的建筑,那些白色石料深深的插进泥土,像要在那里再生根,再成长。曾经熟悉的街区面目全非,野草是这里新的住客。我埋头看着那些深深浅浅的车轮辙迹,唯一不变的只有它们。
来时我在想,或许那棵树已经被入侵者烧毁了,或许它自己早就枯死了,或许它在经历过这样多战事之后,已经艰难的倒掉了。我为它设想了无数种状态,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它绝对不可能再如过去般衰败的立在那儿了。
穿过从前属于阿莲娜家的院子后,我看到了那棵桔子树。
它依旧衰败的立在那里,干枯的无法结果的枝叶向天空伸展着。它还在,过了这样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它竟然还在。我有些惊讶,然而惊讶之后却是无限的怀念和回忆。我想念那些阳光穿越高高的城墙后,在地上留下巨大阴影的日子;我想念那时时敲响的提醒祷诉的钟;我想念大人们指着伤痕的每一次讲述;我想念那些马车从国王街匆匆碾过时扎扎的车轮声。我曾经期盼着忘记那些时光,可是现在我又期盼自己能够全部记得它们。
我果然还是矛盾的。
“我来了。”
我沉入那个遥远的梦的时候,她走上前去了。我看到她向桔子树粗糙的树干伸出手,我听见她在向桔子树祷诉。
“我们无法逃离,我们终生于此。”
然后她向我走来,拉起了我的手。
“听我说,关于我的故事。”
“我的母亲和你一样,曾经逃离了这座城。也和你一样,她想要寻找一个普通人,恋爱,结婚,生活。她认识了我的父亲,然后按照预想的,恋爱,结婚,生活,进而有了我。在我八岁那一年,母亲当着我和父亲的面,展示了她的血统的能力。她告诉我们,她来自一座寂寞的名叫埋没里的城市。她像你一样,对那些真理,那些千篇一律的生活感到厌倦,这也是她出走的最大原因。她提到了桔子树,提到了祷诉日,提到住客们的眼泪。
“与你不同的是,她爱着这棵树,她喜欢向它祷诉,而且她也总是为它流下那样多眼泪。
“她也提到了守城人。她说自己的血统来自那个神秘的种族,高于住客的存在。她原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可是因为出走,她辜负了埋没里的另外一个人。她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那个人的肩膀上。这是她最大的错误。
“母亲告诉我,在我身上也有着守城人的血,我也必须为这血统承担起一份责任。埋没里再一次被入侵的消息让母亲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希望我替她弥补罪过。
“守城人的血因为性别而产生不同的效果。男性继承者会成为寄宿在城墙中的人,而女性继承者将成为,成为这棵接受祷诉的桔子树。”
我已经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
“原来,我们都是守城人。”我苦笑。
埋没里的风总是这样轻易的就吹进住客的内心,让人无力抗拒。周围一片沉寂,硕大的城市中只有我和她存在着。她紧握着我的手,有一种类似被泥土包围的温暖。
“我有我的责任,而你也有你的责任。”她对我说,“现在我来履行我的责任,你又该在什么时候完成呢?”
我已经没有说服她的信心了,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这座城市从来就没有困住谁,那些高高的城墙和不变的真理,都是易碎的。困了住客们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心。
现在,我也被困住了。
她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朝我笑了笑,然后把手抽回去了。
“再见。”她再一次向桔子树伸出手去,深入那粗糙的树干。手腕,臂,肩,然后是另一只手,然后是身体。我看着她一分一分的与那棵树融合,我真的不舍。我的眼睛有些刺刺的,我想我要流泪了。
“我爱你。”她与树同在了。
埋没里,埋没里,埋没我,埋没你。耳边又响起了这熟悉的歌声。我静静的向城墙走去,我的身后那棵桔子树依然沉默,它和她的枝叶尽情的向天空伸展着。昏暗的正午十二点正在缓缓降临,像是要预兆些什么,它把整个城市,整片大地都笼罩起来。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寂寞但是熟悉的世界,我在帝国大街上奔跑,阳光越过高高的城墙,在地上留下巨大的影子。我把身体融进那些灰白没落的墙壁里,然后低头俯视这片圣地,好似一位君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