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还是决定要去见见面,毕竟熟人介绍的,比此前网上认识的男人,会靠谱许多。
我是1966年生的,二年前,因眼看着自己离60岁的日子越来越近,心里便莫名的焦虑。
离婚二十年,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想把自己嫁出去。
人们可以用世俗的眼光评判我,认为我为老不尊;认为我是没人“管”,找人管;甚至更恶毒的说法。我不怪大家。因为没有几个人,都有和我相同的选择,以及这个选择后必须承受和面对的生活。
二
二十年前,即2005年,为了多拿一个家庭的拆迁款,我和前夫经过了半个月紧急研判,最终选择了离婚。用当时的话说,是“假离婚”。即离婚不离家,那时在北京只要涉及到拆迁的底层家庭,无论老少夫妻,不少选择了我们所选择的这个方式。现在看来,其实这是真正的离婚。法律上的约束,通过由红色《结婚证》变成了绿色《离婚证》,彻底解绑,没有了约束,也就没有了法律保障。
我们因为离婚,加上我在拆迁办两个多月的能哭能闹,终于多分得了一套一室一厅,建筑面积五十二平米。
拿到回迁房钥匙是2007年,这两套回迁房处于京城二环边上,在房价一日一个价时,彼时已是价格不菲。现如今更是市值近一千伍余万。两套回迁房,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一夜之间,我的这个小家成为了那时的京城拆迁爆发户。为了庆祝,当年,我做主便买了一辆私家小汽车,用于接送上小学的女儿上下课,那些日子,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日子。
然而,当前夫提出住进回迁房后,应该按当初商定办理复婚时。我却拒绝了这个复婚的要求,这事得从头说起。
三
1991年,我是一个玻璃器皿厂的化验员。我的前夫是一家木材厂的电工。在九十年代初,这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我们都是多子女家庭的孩子,也都是家中老小,且前夫高中毕业,我中专毕业,文化水平也想当。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结婚后和婆家一起住在一个大杂院的偏房里。起初这个大杂院里除了住着公公婆婆 ,还有前夫同在木材厂当工人的大姐一家仨口子和我们俩。虽然三个吃饭过日子都独立的小家庭住得确实有些逼仄,但那年代大都这样的居住条件,倒也不觉得有多苦。
但矛盾还是存在的,我因为是从西城嫁到东城区来的,多少心里还是有些优越感,在言行上对其父母及大姐在表面上的礼节就做得有些不是很细致,这让他家的人多少有些不满意。对此,我的前夫多次提醒过,我也没有太在意,心里总想着,迟早单位要分房,我们就出去单过日子了。
然而,我们没等来单位分房,单位就在1998年相继破产倒闭,我们也陆续失业。分房无望,但却等来了拆迁分房的好政策。为了能多分房,前夫的大哥、二姐都突击将户口迁进了小院。同时,为了能证明自己一直在这儿居住的事实,大家都纷纷从京城的各区、县,挤进了这处破旧的小院子。矛盾也自些开始了,但大家想着过不了多久,房拆了,忍忍也就各奔东西,所以,心里虽然都很不舒服,时不时还发生在院里指槡骂槐的事,但不至于公开拳脚相向。
但2005年当拆迁办得房通知下来时,我们仨人按两个家庭共分的两居室一套,一居室一套。这让不愿意拿婚姻冒险的前夫兄、姐,均深感意外和嫉妒。他们自此,认定我心眼太多,开始一起对付我和前夫,矛盾也由过去暗地里变成了公开。
首先是大杂院按总面积分房时,我公婆只让我前夫参加,坚决不让我沾边。接着是定下分多少套房、拿多少拆迁款,也隐瞒得非常仔细。私底下问前夫,总是吱吱唔唔,哼哼哈哈,不肯说个明明白白。再问,就是,我们已经分得够多够合适的了,他们统共分的平均下来,也不如我们多,就别打听了。
一直的想弄明白,一次次的被糊糊涂涂的打发,我知道他们一家把我排除在前夫家之外。
我不服,便找到婆婆问,为什么作为儿媳,我没有大家庭关于分房的知情权。
婆婆也是个读过私塾的人,平日对我就有成见,那天见我来兴师问事。婆婆那本就不爱笑的脸更冷了,她说,你不是与我儿子离婚了吗?而且,你已经得到了你该得的,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多少?
我说,我们离婚是假的。是为了多分房。我不是还天天睡在你儿子床上吗。
婆婆说,你说是假离婚,那就是假的?说的准确点,你现在和我儿子是非法同居。
我不会让一个名不正、言不胜的外人,来干预我家的大事。你呀,还是少操我李家的心吧。
当时,对于婆婆的这番话,我很是愤怒。忍不住和她吵了一场,当然,邻居多是指责我的。毕竟,婆婆已是八十岁的人了,而且我确实在法律上已经是离婚的人了,我没占着理。晚上,回到家,再与前夫说这事,前夫还是此前的那些来来回回的话和道理,未了,还加上一句,要知足。人太贪心,会遭报应的。
就是这句话,让我彻底寒了心,决定不再与他复婚。从此,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离婚生活。
四
我和前夫结婚十余年,这个家大小事,一直是我作主。前夫是一个性格有些懦弱的人,也是不爱操心的人,每月发工资的日子将工资交给我,有饭吃,便不再过问任何事。这让我在拥有足够大的家庭操控权的同时,时不时也会心生一些怨恨,比如,恨他没别的男人本事大,恨他不操一点心,使自己的妻子常常身心疲惫等等。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在分得两套房后,前夫仍是在一家汽车配件厂打工,从不多关心工作之余的其他事情。交房子的尾款、办房产证等,都是我一个人去办。直到半年后,我实在不愿意和他的家人住在同一个回迁房小区,每天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2007年年底我自作主张将两套回迁房都卖了。拿着卖房的款,在西城区德胜门买了一套大三居的商品房,他也没多问,只是在我的指挥下,一起随着着搬家的物什一起住进了新房子。
2008年京城的房子,一天一个价,我以回迁房,换成新商品房,让我的新买的房价又翻了一倍。于是我又用新房抵押贷款再购了一套小一居,用来出租。
日子看似一天比一天红火,但在内心,我却越来越看不上我的前夫,尤其是当我得知,他的父母将所有的房产和拆迁款都分给他的大哥和二哥、大姐时,我心里便堵得慌。尽管我自己这边已是挣得盆满钵满,可我仍觉得没有分得前夫公婆给的一分一厘拆迁款,自己却仍让前夫睡在自己的床上,心生非常憋气和窝火怨恨。
我自此不再去公婆及前夫的兄长和姐姐家,但我却逼着前夫不定期的去一趟,并要带着我的怨恨和不满去。
开始前夫的前往,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因为他们仍守在回迁房里,日子也没大的变化 ,所以,对前夫的声讨,他们不以为然。想着,我们已经是一䊨再赢,只是来骚扰骚扰而已。但当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看着自己的弟弟仍没有和我复婚,且房产全部在我名下时,他们开始慌了。问弟弟过得怎么样?其实,我说过我前夫有些懦弱。如果他们不问,不去了解细节,其实他也不会多想。但经他们一问,再一分析,我前夫便有些思想了。
前夫先是要求和我复婚,我拒绝了。理由是从父母那儿拿回来作为小儿子应得的那份拆迁款再谈复婚的事。前夫没有办法,只好又去找其父母,想从中得到一笔回迁款。婆婆也是一个性格刚烈的人,前夫去一次,被骂回来一次,理由是,我们已经分得了我们该得的那部分。无论我们是有什么办法,终归那两套回迁房都是以这个李家院子分的,没有这个院子,纵有摸天的本事,你们也落不到半套。
钱拿不回来,我自然是不会和前夫复婚的。同时,前夫所在的二环护城河边的汽车配件店,因为护城河拆迁整治,原籍河北的老板选择回乡发展,前夫又一次失业了。而此时,已在北京某鞋厂当会计的我,对此,更是无法容忍。我每天冷着个脸,从不与前夫搭话。甚至我常常在他回家之前,紧赶慢赶着把饭吃完,等他回来时,家里早已冷锅冷灶,没有一点可填腹的东西。
已经上大学的女儿,对我这样的做法,先是不解。后来,一次次的发生,明白过来的女儿,在一次,我催促她快点吃饭时,忍不住的问我,妈妈,您这样急着催我快点吃饭,无非就是想在我爸爸回家之后,不给他吃饭,对吗?您这样做内心真的会快乐吗?
我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我会更不快乐。
女儿又说,妈妈,打我记事起,我就很佩服您的精明,您让我们家那么早就住上了大房子,早早的就有私家小汽车,那时我的同学可羡慕我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自从我们因为拆迁拥有这么好的生活后,您却总是不开心。也不让我爸爸开心。
我瞪了女儿一眼,说,小孩子,你懂得什么?
女儿也回瞪我一眼说,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懂得的没您多,但我知道,人只有这一辈子,要好好珍惜。像您这么过,真的没意思。
我将筷子重重的拍在长形的餐桌上,说,吃你的饭。我告诉你,你爸不从你奶奶那儿拿回我们应得的拆迁款,他就是废物。
女儿满脸通红的看着我,眼里含着泪说,妈妈,这几年您用您的智慧已经挣了好多好多了,您真的还那么在乎我奶奶手中的那区区几万或几十万元钱吗?您真的要用您自己的人生来赌这些钱吗?
我没有理会女儿,见女儿进到自己的房间,我依然将剩下的饭菜倒进了垃圾桶,早早的扔了出去。前夫回来时,见仍没有可吃的,便没有再说话,和往常一亲,早早的上床睡觉,但自此,女儿,很少与我谈话和沟通。我一如既往的生活和工作。
五
2018年初,前夫突然告诉我,他要和朋友去非洲某个国家做中药材生意。对他的去留,我早已不关注。我每天仍旧冷漠的,充满戾气的生活。这期间,我也出轨了,但我一点也没有负罪感,因为我知道我是离婚的女人。也有想娶我的,但我放不下这两套房子,也放不下婆婆家的那未知的拆迁款。因为我知道,我如果再分,我更分不到那笔钱。
前夫出国半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税务局办征税的事,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我回头看,发现是前夫的二姐,只见她和过去一样,用热烈的大眼睛招呼着我,并朝我走来,她亮着噪门,冲正在办业务的我说,你们都好哦,都从老妈那儿分得了不少的钱,就我,除了一套回迁的两居房外,啥也没捞到。
我有些生气,离开办业务的柜台,对二姐闷闷的说,我那房是我自己挣来的,你爸妈的,我也一样没捞着。
二姐说,半年前,老弟从妈那儿弄了二十万,怎么说没捞着呢?要不他怎么出国啊?
我一听,有些惊讶,忙问道,你弟从你妈那儿拿了二十万?有这事?
二姐见我这样问,自感失言,忙用“哦哦”声打岔,没有下文,便急匆匆的溜走了。
回到家,我想让女儿去电话,证实一下这事。已经工作的女儿,用余光淡淡的扫了我一眼,并没有理会我。
我有些生气,对女儿重复道,给你奶奶打一个电话,证实一下,有没有这回事?
女儿也不示弱,冲我叫道,妈妈,这十多年,您就为这事,一直生活在怨恨中,值得吗?
我更愤怒,说道,我就是要知道这个结果,你赶紧给我打电话。
女儿又扫了我一眼,尽量压住心中对我的不满,说,不用问了,我爸都跟我说了,我爷爷前些日子走了,走之前,把我爸叫了去,他们都知道您这些年,为了这二十万,都让日子过成啥样了。所以,给了我爸二十万。这下您满意了吧?
我狠狠的瞪了一眼女儿,心中一股莫名的悲哀突然涌上心头。
我回转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自己的房间。积蓄了多年的泪水一下子喷涌了而出,我扑倒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抱着枕头嚎哭了一场。
二十万拆迁款,没拿到前,我恨婆家,恨前夫,恨生活。如今前夫如我所愿拿到了,他却从此在我生活中消失了。十一年我因拆迁、换房,早已是身价二千余万。可糊涂的我为什么就放不下这区区的二十万?
六
2022年12月,疫情解封,我像突然对生活和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此时才想起了前夫出国五年了,也不知道他好不好,因为我们再没有联系。
女儿也出嫁了。为了摆脱我们的影响,她不愿再留在北京发展,而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去了东北,开了一家烧烤店。偶尔与我联系,都是淡淡的。但我听得出来,她对现在的日子还是知足和快乐的。
面对空荡荡市值千万的大房子,没有一点家的温暖和气息,我觉得女儿从前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可惜她没有能唤醒假睡的我。
此时的我,是那么的渴望有一个人陪伴着我,说说话,或者吵吵架也行,但是没有。
因为经历了三年的疫情,北京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表现在老年人婚恋观上。北京的房产升值太多,有房的要保住自己的房产,老人们不再提倡领结婚证。我因为名下有两套房,也成了老多金女。于是跟风,想找个老年男性搭伴生活、旅游。结果,见了无数个,要么是无房户,指望找有房的,让自己有一个住处。要么就是有房的,要找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而我不甘心,就像当初不甘心婆婆手中的二十万拆迁款一样,我的执拗已经植入灵魂。
尽管,我参加了一个又一个婚恋群,也在婚介所做了登记,也给周围人放出找对象的话,一次次见面,一次次扫兴而归。期间,我经历过请我吃一顿庆丰包子,还要我AA制转钱给他的“小气男”;也经历过因网恋,当线下见面时,第一眼就催快点滚的“老渣男”。但我因为孤单,还在继续找下去,就像我对婆婆手中迟迟不给的拆迁款一样执着。因为,疫情三年,让我知道了孤单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的难以忍受。
我知道,我原是京城住房改革和房价高涨的红利人。但因为我的执迷,因为二十万的拆迁款,让我的人生过得一败涂地。我也知道,京城有很多和我一样想不开、放不下的拆迁人,他们父子成仇,兄弟姐妹老死不相往来,一辈子生活在怨恨中。我是其中的一员代表,我现在算不算清醒了?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们醒得比我彻底。
这就是京城一部分拆迁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