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老人,患了要与时间赛跑的病。
年轻的护士又来给我扎针了,
看着她泛着云霞的脸颊,
我知道窗外的春天在大片大片地燃烧着,
我急啊,
我要抱上一树花,我要饮上一壶酒。
我用胳膊撑着床,急急吼着:
快给我把棉裤穿上,
我要到春天里走一走!
可是,我双腿的肌肉早已被时间吃光了,
我走不动道咯。
我拖着棉裤爬进了春天。
我大口大口享用着温暖的午后,
大片的海棠花就在我的眼前,
美妙的汽水就在我的手边。
我早已闻不出香味来了,
我也尝不出甜味来了。
我只能听,
我听到花海里有人的响动,
男孩说,我喜欢你。
女孩说,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别人。
男孩说,我真的不喜欢你吗,我好痛苦。
女孩说,我带给你了痛苦,我好痛苦。
呵,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他们鲜活的纠结啊,
开怀,热情。
伤怀,幽静。
蹦蹦跳跳,往往复复。
他们的痛苦是晶莹剔透的啊,
碧波万顷说的就是他们啊。
千山万水说的就是他们啊。
我心里那叫一个恨啊,
我心里那叫一个气啊,
我真想折下一枝海棠,
爬过去送到男孩的手上,
男孩你一定要抬抬手,
把春天的海棠花别在女孩的秀发中。
我穿过海棠花,我爬到了草地上,
春日的浅绿温柔地拂着一对母子的衣裳,
孩子流着哈喇子,
照顾孩子的年轻妈妈流着两行泪珠子,
年轻的妈妈说,
孩子,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年轻的妈妈,
你的泪珠圆又亮啊,
它们从眼角滚落到下巴,
从下巴滚进了胸前的绣花。
我的眼泪还能是圆的吗?
那是永远不能了。
我的眼角像干枯的河道,我的眼泪像饥渴的马尿。
年轻的女人,你的眼泪是珍宝啊。
它乍破,它旋转,它五彩斑斓,多可爱啊。
它流进你的心湖了吗?
它能滋润出一株大树来呢,它能酿出一坛好酒来呢,
它会和时光一起发酵,
你就等着沉醉吧。
不不不,
你别擦掉,
你接住它啊,你接住它。
我爬出了草地,我爬到一条羊肠小道上,
石块锋利,杂草疯长,
我听到了熟悉的虫子鸣叫,
我竟然爬上了来时的路啊,
我激动地狠狠捶了捶身下的泥土,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它厚实得像块能解馋的肥肉啊。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它养育的虫子个个都是乐手啊。
我抓了一把肥肉,我贫瘠的双唇在颤抖,
可我看到坐在路牙子上的年轻男人垂着头,
什么?
你找不到自己的意义,世界一片死寂?
你说自己不够坚韧,懦弱得不像个男人,
你恨自己不够勇敢,从未涉足沙漠和草原,
你怨自己一无所长,不曾纯真也不敢周旋,
你还恨自己没有做一个完美的选择,摇摇晃晃,心有不甘。
难怪啊,你的眉眼忧郁得像极了阴天里的酱菜缸。
我的喉咙已经老到没有弹性了,
它松松垮垮的,吐不出任何东西。
不然我一定吐你一脸:
啊,
呸!
年轻人,
你不知道你那山峰一样的喉结多么壮美啊。
你不知道你那掀起惊涛骇浪的心海多么令人沉迷啊。
你不知道你那眉眼间的绝望多么令人向往啊。
那心海拍打着月光,拍打着谷粮,
那眉眼通连着山巅,通连着屋梁,
风起云涌,一片宁静,
颠沛流离,一派繁盛,
驶满了探索的帆啊。
你的心脏如此勤劳,
你的耳朵如此敏锐,
你的意义就是你的挣扎啊。
多年以前,多年以后。
转瞬即逝,历久弥新。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
我像一条蚯蚓匍匐在苍茫的路上,
我拼命仰起头,
我想撷取一滴晚露滋润我干枯的头发,
我拼命仰起头,
我想拾起一个果子充实我萎缩的胃啊。
咦,我看到一个穿绿色裙子的姑娘,
你那腰间的曲线像河流,你那乌黑的长发像山川,
我好喜欢啊,我好喜欢。
可是姑娘,你为什么也低着头啊。
你为什么蜷缩着如一只胆小的松鼠?
你为什么张望着如一尊焦虑的石像?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肯定在为时光而忧恼,
你一定还没有爱人吧?
你的愁思像一卷春意盎然的画,
你的期盼像一锅咕嘟咕嘟的浓汤。
婉转啊,荡漾啊。
姑娘,你的眼神像极了幽谷,你肯定不知道,
姑娘,你的期盼像极了桃源,你肯定不知道。
姑娘,你在河里挣扎的同时你也在逆流而上啊,
姑娘,你在暗夜里哭泣的同时你也在熠熠生辉啊,
姑娘,你在困惑你也在抵达啊,
我是不会告诉你那光辉千回百转,寸寸能抵万金。
我是不会告诉你那光辉饱满莹润,节节可入羹汤。
我知道你不沾风月,
但是你的眼神下了一场大雪啊。
你柔韧得像个精灵,
我恨得牙痒痒啊。
这春天的草地潮湿而粗砺,
我的棉裤越来越沉重了,
我的膝盖渗出血水了。
我爬不动咯,
我闭上了眼。
我不想看,
我不想看你那生动活泼的痛苦了,
我不想看你那汪洋恣肆的挣扎了,
我的心、我的眉眼已经起不了波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