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愿意在每一个夜晚,静静聆听窗外淅沥的雨声。那时,我看见清亮的雨线连天坠地;天空中,正悬着一轮明月,为每一颗雨滴,照亮坠落的路。
一
雨停歇了。
除了瓦檐间慢慢积攒了雨水成了饱满的一滴,坠下来,敲在瓦罐的沿儿上或者落进瓦罐里,那种崩碎或融注的声音,四周再没有任何声响。
这静寂的夜,这静寂夜里的一切,仿佛在一场淅沥的雨后,都疲惫地安歇了。
是安歇了吧?像一个困倦极了的婴儿,无声无息,做着一个恬淡的长梦!
只是,只是此时还有一双眼睛,一双沉默的眼睛透过窗棂,望着天空、望着瓦檐,望着一滴滴饱满的雨水从瓦檐上落下来,敲在一只残破的瓦罐的沿儿上,或者落进瓦罐里,崩碎,或者积了浅浅的一潭。
然而天上什么也没有。那些喜欢在放晴的夜空里眨着眼睛的星星一颗也不见了,好象一枚枚的石子沉进了深深的湖里。
瓦檐也只是心中的一抹影像而已。那青灰的瓦楞,在白天,在中午的毒日头下,是被蒸腾得冒着一缕缕水汽的,而此刻,它已经同深黑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融在一起了。
然而,如果还有哪扇窗棂里同样张开着一双眼睛,那眸子定也是一闪一闪的,有一片一片的光亮划过。这是那一颗一颗的雨滴,它们折射着月亮的光华,或者,每一颗雨滴都是一轮月亮——是圆月!它们洁白、清亮,从高高的瓦檐上倏忽而下,在漆黑的夜幕里留下一条条直直的明亮的轨迹。
落在瓦罐沿儿上铿锵有声,碎了,崩溅起亮晶晶清冷的月亮的残片。瓦罐里积了一潭的月光,以至于那黑暗的一隅都笼上了一层明亮的薄纱。还有一片片或者一轮轮的月落进来,就惊扰了安宁,把整片的月光打散了,这一潭就摇曳起来。而在一瞬间又平息了,仍旧像先前那样平息着,作成阴翳夜里一轮孤独、娴静和沉默的月亮了。
是梦吗?不是梦吗?有细细的风透过潮湿的窗棂吹进来了,一隙清亮横在脸上。
二
夕阳就要从地平线坠下去了。
浅浅渠里的那些杨树,那些高高直直的,落光了叶子的杨树,它们的树梢都染上了一层红晕。这个深秋的黄昏,它们是最绚烂和静穆的风景。
细碎的风里,是一条条炊烟袅娜的身姿。仿佛遥远处有狗叫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声音是稔熟的,我竟听得怔住了,在一棵杨树下,在飘落了一层枯黄叶片的草丛中发起了楞。
是啊,我家里是有条狗的,它有褐色的毛发,黑黝黝的鼻尖和圆溜溜的眼睛。我忘记了它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的,但它是我的朋友,我也是它的朋友,我是我们家里它最好的朋友,因为它总喜欢围着我团团转,喜欢看着我把尾巴摇来摆去,喜欢静静地伏在我的身边,把下巴搁在我脚上…
…
那一夜我在黑暗中睁开着眼睛,听它在门外嚎叫,听它疯狂地奔跑,听到它锋利的爪子把门叨得哧哧响。我在母亲的怀里放弃了挣扎,默默地聆听,直到一切都模糊了。
第二天,就不见了我的朋友。第二天起,再没有见到那位朋友… …
“沙沙沙… …”那位老奶奶又来了,她手里的竹笆篱缓缓地滑着,把一片一片的杨树叶子聚拢来,又一捧一捧装进棉槐篓子里。老奶奶不说话,她灰白的头发挽着纂,她的长襟褂子洗得有些发白了,她扶住一棵树略略喘息着,在夕阳里,在这片静穆的杨树林里,又装帧成一副别样的风景。
是梦吗?不是梦吗?我看到我拖起串满杨树叶子的麻绳像拖着一条蟒蛇一样往家回了。
三
田野里洒满月光,那些明亮清澈的精灵,像一层细碎晶莹的粉末,仿佛抹一下就会沾在指头上,弯腰就可以掬一捧似的。地面上、草尖上静静地闪着亮,天空中也飘舞着无数小小的精灵,它们羽翼翩翩,在我身边翻飞。
我只在走出姐姐家门的时候瞅了一眼月亮,它轻轻灵灵地挂在天上,像薄薄的一片冰,又像沉在湖底的一面镜子,风把湖水吹散了,浅了,镜子的光华像花香氤氲开来。我困极了,我牵着母亲的手,头一点一点地瞌睡,一边随母亲往家走。我闭着眼睛,月亮的光华竟然穿透眼睑飘进脑海,飘进我的心里。我看见月光下的田野,玉米已经砍倒,它们一排排整齐地躺在地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歪头跟同伴聊会儿天,它们不知道困倦,它们只知道不停地生长和喧哗。现在,它们被从土地里刨出来,像从母亲赤裸怀抱生生扯开的婴儿。但是,它们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躺着,在还没有干枯之前,眼光光地看着月亮。一阵风吹来,它们交头接耳,似乎在追忆苗儿青青的稚嫩无邪、拔节秀穗的羞涩与好奇、结实的兴奋和满足。
我看见月光下的母亲、姐姐和自己,在一片两边躺倒着玉米的花生地里,姐姐挥起锄头,刨起一棵一棵的花生,母亲和我一棵一棵抓起来,把上面粘着的土拂掉,抖干净,整齐地摆成一排。绿盈盈的是叶,白花花的是果。刨出的土潮潮的、凉凉的,攥在手里非常惬意。刨出的花生硬硬的、凉凉的,剥开一颗,粉粉的花生粒饱满结实,扔进嘴里细细咀嚼,甜丝丝的,有一股土腥味,又有淡淡的奶香——这片黄土地,是怎么把乳汁藏进这些果实,喂进我们嘴里的呢?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白胖子。是啥?”母亲问我。
“大娘家的瞎姨!”我回答。
母亲和姐姐就笑了。
“就是嘛,她可不是住着帮了红边的蚊帐,她可不是白白胖胖的。”我就很得意。
“是花生。”母亲说。
姐姐说:“是花生。”
有月光的夜世界就是透明的,我看见伸向小清河第一干流的路,它光洁明亮,它的下面睡着一条条蚯蚓、一枚枚蝉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宝宝,它们就像母腹中酣睡的婴儿;我看见静静躺着的玉米,它们脉络清晰,血管里还流淌着绿色的血液;我看见大片的田野,它们安详端庄,身体里埋藏着一粒粒小麦种子、玉米种子、谷莠草种子…
…
这个夜晚是透明的。我看见一干透明的河崖、河崖上透明的树、河道里透明的河水和逆着河水游动的鱼;我看见河北岸我透明的村庄、村庄里我透明的家和家里我透明的土炕…
…
我看见月光下透明的母亲和透明的我,行走在透明的世界里。母亲的目光像月亮一样明亮,我闭着眼睛,看着月光下透明的世界,做一个透明的梦。
是梦吗?不是梦吗?风把窗纱吹起来,月光爬上床头,躺在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