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今日心情很好,耐着性子去在河边钓了条鱼。
鲫鱼肥美,生龙活虎的在鱼篓里翻腾,他脚步轻快,哼着欢乐的小调儿,年轻俊俏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两颗虎牙可爱讨喜。
哎呀,不如熬个鱼汤好了,道长也该补补营养了。
薛洋是大步迈进义庄的,义庄还是老样子,颓败老墙裂纹处被薛洋糊了泥,堪堪可再在这风吹雨淋里挨些年头。
“嗤,傻子。”有人在身后嘲笑,声音清亮,满满的不屑。
薛洋头也不回,挽起袖子,熟练的提菜刀斜斜刮去鱼鳞,懒洋洋出声,“我警告你啊,小爷现在心情很好,不想惹我生气就滚。”
“你在这儿,我能滚到哪儿去。”屋檐下一人倒吊着,穿了身黑色衣衫,双手环胸,脚勾着矮矮的屋顶,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啧啧感叹,“作为夔州一霸,简直太丢人了,真想拿降灾结果了你。”
“你别来烦我。”薛洋的手指很灵巧,他头也不抬,小心的取出胆汁扔一边。道长说过,要是苦胆弄破了,整条鱼就会变得很苦,拿水冲洗过也没了鲜味儿。那边果然没说话了,薛洋似乎是觉得有些寂寞,弯起眼笑,“这可是我第一次煮鲫鱼汤,啊,要是煮的不好吃,不过就算不好吃道长也会说很好吃的吧。”
“你死心吧,晓星尘才不会喝你的鱼汤,他恶心死你了。”
薛洋猛地抬起头,眼神冰冷,和对面笑嘻嘻的人打了个照面。像照镜子似的,薛洋看见了他自己,一身黑衣桀骜张狂的薛洋。对视一瞬,薛洋突然笑了笑,将收拾好的鱼放盆里,慢条斯理的洗好手,在身上白色布料上擦干净,猛地拽了黑衣薛洋狠狠掼上一旁坚硬的水井,伸出舌尖抵虎牙,语调缠绵悱恻,“我不和你这种看不到道长的可怜虫计较。”
黑衣薛洋似乎察觉不到痛楚,闷哼了声仰起头,眯缝着眼,笑的嚣张狂妄,“呸,我薛洋,才稀罕晓星尘那种虚伪又爱多管闲事的道士。”
“你他妈才是个可怜虫,蠢货!”
阳光正烈,薛洋低头看着慢慢坐起来的人,身上的袍子白色干净,洗的发白,“我已经找到道长了,你可以滚了。”
“我们是一体的,我是薛洋,你也是薛洋,分不开的。”黑衣薛洋蓦地大笑,手指一点他,扬了扬下巴咄咄逼人,“是你,杀光了整个义城。”
“是你,杀了那个小瞎子。”
“是你,让宋岚去杀人去做恶事。”
“怎么,现在想撇清了?”
薛洋眼睫纤长,垂落遮住漆黑的眼珠子,半晌,他神经质的笑开,倾身手指点上对方指尖,微笑道:“对,是你,都是你做的。”
“你,是薛洋,而我。”他停了停,颇为自得欢乐,“是阿洋,是道长的阿洋啊。”
“哈哈哈别搞笑了,你洗不干净的,简直是做梦。”黑衣薛洋似乎听见什么搞笑的事,笑的眼睛泛起泪花。他好久才止住笑,伸手勾住薛洋的脖子拉下,亲亲热热的凑到耳边,压低嗓音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尾音上扬勾人陪他一起坠入深渊,“你洗不干净的,薛洋,你忘了你杀人的时候有多快活么?哗的一声,血从身体里溅出来,然后伤害过你的人就变成了一滩肉泥。你还可以把他变成尸人,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多痛快,啊?”
“晓星尘死后的第六个月,你,又杀人了。”黑衣薛洋亲昵的伸出嫣红舌尖舔了舔呆愣任他作为的薛洋,仿佛地狱里来的恶鬼,“唔,杀的第一个是谁来着,你还记得吗?”
“晓星尘常去买糖的那家店老板。”薛洋不需多想,看着他,一字一顿慢慢回答。
“聪明。”黑衣薛洋笑意更浓,眼睛亮的像是饿狠了的狼崽子,他握住薛洋的手,牵着他迈过门槛走入内室。里头收拾的齐整,一应陈设还是晓星尘活着摆放的模样,只当中添了一具棺材。薛洋似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呆呆愣愣的,被他推坐到棺材旁边的椅子上,左手边就是道长。
“想起来了么?”黑衣薛洋坐在他脚边,下颌搭在他膝上,仰着头,笑眯眯的问他。
想起来了。
那是个夜晚,他坐在这里,脚边是这个人,而在三步开外就跪着糖果铺的老板。他被吓的都尿了裤子,哆哆嗦嗦的哀求自己放过他,他求饶的时候说了什么?好像说,求求你,放过我,我给你送一辈子的糖,不,我把铺子都给你。求求你,求你看在道长的面子上,饶了我,我不想死……啊呀,真是聒噪,他就用降灾割了他的舌头。
谁要他送的糖果?
道长求饶,你也有资格和道长说同样的话求饶?
那时他就趴在棺材边看着沉睡的道长,甜甜的笑,“道长,你再不起来他就死了,你知道我说杀人,就一定会杀,眼睛也不会眨的。”
道长没有动静,安静的沉睡,再也不愿再看他一眼。
“杀了吧,杀了你的晓星尘就会醒来了,多杀一点,晓星尘这么善良,你逼的越狠他才会越不忍心早点醒过来。”脚边的人懒散笑出声,握住他的手腕,伸出舌尖舔着出鞘的降灾。
手起剑出,血淌了一地。
他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循环,杀戮是他唯一的救赎,杀,杀,杀!
晓星尘,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不管吗?
晓星尘,我要把阿箐那个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晓星尘,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哈,有谁无辜啊?都该死,该死!
薛洋低头看着乖顺伏在膝上的人,苍白脸色麻木没有一丝表情,他粗暴把人推开,站直了身体,长身道袍竟隐隐有几分沉睡之人的影子,“那是你杀的,和我无关。”
黑衣薛洋也不介意,靠着棺椁,笑吟吟,两颗虎牙俏皮可爱,“还没完哦,义城,还有漏网之鱼。”
每到夜里,薛洋就觉得格外难熬。
他记得以前他会跟着道长去夜猎,如果没事待在义庄,小瞎子就会和他斗嘴,道长就会在一边侧耳倾听,唇边含笑,偶尔说几句。
后来就都没有了。
道长,道长,我的道长。薛洋心脏收紧, 他坐在窗边,看着夜色沉下去,黑暗笼罩整座义庄,才渐渐露出个天真满足的笑,马上就要见到道长了。薛洋几乎是一下也坐不住了,猛地钻进厨房去将煲好的鱼汤端出来,乳白色的汤汁掩着鲜嫩的鱼肉,热腾腾的泛着热气。
薛洋坐在桌边,抬手搭眼睛摸了摸,掐着当时道长点烛火的时辰,挑亮了烛心。
一灯如豆,泛着昏黄的光。
“阿洋。”薛洋听见了温喣如春风的声音,他猛地抬眼看着坐到桌边的人,眼睛都亮了,欢喜的叫:“道长!”
“道长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薛洋不满的撒娇,“下回能不能早一点啊。”
晓星尘失笑,一如既往的不会拒绝他,温声道:“好啊,阿洋今天竟然煮了鱼汤,好香啊,真是厉害。”
“哈哈,道长的鼻子真灵。”薛洋得意洋洋,舀了一碗,催促道:“道长快尝尝,我明儿给你做其他好吃的。我也不和你抽签谁去买菜啦,反正你那么好骗,都我去买好不好?你眼睛看不到,做饭也交给我。”
薛洋嘴边是收不住的笑容,他想了这么多年的话,终于可以说给道长听了,“你看,屋子我也收拾的干干净净,是不是比小瞎子能干多了。”
灯火融融,满屋子都是薛洋絮絮叨叨的声音,难掩的幸福,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生生撕裂了这份静谧。
薛洋脸色一寒,降灾出手直扑窗边之人,牢牢贯穿那人胸口。薛洋看也不看那边动静,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再无一人,晓星尘凭空消失了。
没有晓星尘。
他惊惶的浑身颤抖,伸手摸索碰翻了鱼汤,咣当白色汤汁细细流淌,落泪似的滴下地面。薛洋顾不上收拾,仓惶寻找,碰倒了椅子,踉跄着跑出屋外,“道长……晓星尘,晓星尘!”
寻不着,他把义庄翻来覆去都找不到。
薛洋绝望的想大叫,蓦地想起了被降灾钉地上的尸体,那是一个少年,他认得,这是糖果铺老板的儿子。薛洋神情阴鸷,一步一步走到尸体旁边,看到了一双大睁的眼睛。
大睁的瞳孔里,写满愤怒惊恐绝望,其中一道身影固定在了瞳中。
眼覆五指宽的绷带,背负白布裹缠的长剑,一身朴素的白色道袍。
那是杀他的人,少年将杀他的凶手,屠戮整个义城的凶手刻入眼瞳,死不瞑目。
薛洋拔出降灾,疯狂的挥剑,血水喷溅,碎肉横飞,伴随着薛洋一声又一声困兽似的吼叫,在义庄低低的传开,惊走了树枝休憩的乌鸦。等薛洋觉得疲倦了,将剑插入地面,地上的尸体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尸体,碎肉也不为过。薛洋将眼睛的绷带缠紧,道袍染血,他仰头感知着周遭的黑暗,荒芜的,孤寂的,没有一丝暖意的世界。
他笑了一声,有人陪着他一起笑了声,清脆的道:“最后一个。”